太贞十三年,四月十六,宜嫁娶,宜祈福。 当一身虹裳霞帔的苏玥出现在镜前时,之于成亲这事儿她才有了些实感。 琥珀色的眸子淡淡地打量着镜中这个有几分陌生的人—— 青黛红妆遮掩住了她总是带着病气的面颊,而桌前花烛又在其上晕染开了几分喜色,如若忽略此时她眸中的淡漠,那她和那些满心欢喜的待嫁美娇娘们,无甚差别。 可那淡漠的眸子,也在告诉众人,这一切不过是被命运裹挟的一场闹剧罢了。 在这剧中她成全了父母的舐犊之情,成全了柳世芝的矢志不渝,亦以一种自毁的方式成全了鸿鹄的高飞远举,让他再无牵绊。 这晚红烛怙终不悔地彻夜燃着…… …… 太贞十三年,苏玥成婚后,还是按照当初的约定,每月都与沈沐辰通信。 除去三月已寄出的那第一封外,又给他寄去了九封信。 信中未曾谈及赘婿一事,只是寥寥数语告他府上一众皆安,而后又嘱他在外万事小心。 这一年,苏玥亦收到了沈沐辰的九封回信,信中除了报平安外,也开始讲述其在塞北的所见所闻——他写了他是如何用计,以少胜多击溃敌军;他写他如何帮助边镇百姓清缴流寇,百姓还特意设宴感谢他;他还写了他如何收编训练这些流寇,为战时所用…… 这一年,这些信,她看了无数遍,甚至能倒背如流。 每每读起,她都为那个儿时便想成为英雄的少年感到由衷地高兴,可同时她也会泪流满面,因为她很想,很想,很想念他。 不过,这一年,沈沐辰在信中尚有未尽之言——他虽然以少胜多击溃了敌军,但是他的胳膊也险些没了;他虽然带着一支队伍清缴了流寇,但是因违反军令,擅自调兵离营,被太子军法处置了八十棍,命也险些丧了;他虽然收编了那些流寇,但有见钱眼开者,在开战当日投靠敌营,差点铸成大错…… 但这些所有不堪道之的艰难,都无法令这个初来乍到,踌躇满志的少年将军有半分退缩,反而只会令他更加一往无前。 不过此时少年的这份壮志凌云的英雄气,到底能掩盖掉多少分,对苏玥的思念与挂怀,大概只有他一直放在胸前的那叠信件知晓。 …… 太贞十四年,苏玥共给沈沐辰去了六封信。信中的只言片语,除了互报安康外,她还告诉他,柳太医次子柳世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其调养诊治之下,她除了偶有气咳,再未遇危。 这一年,苏玥共收到沈沐辰十二封回信,信中除了对她衣食住行等各方面进行了嘱咐外,依然讲了许多在塞北的所见所闻。 只不过这一年的故事少了许多少年意气的壮志凌云,多了几分战乱之下对百姓、对将士的悲悯之情。 他说他看到荒野上,那些因为战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在自割腿肉而食;他说父亲的几个旧部在战场上为他挡刀而死;他说他的参军昨日收信才知其家父已身亡数日,悲痛欲绝;他说他希望战争能快点结束,他想回家了,他们都想回家了…… 这一年的每封信,她都无法再次拿起重读一遍。 因为每每读起,她的心都如同刀绞,顿疼不已,她万分心疼着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 然而,这一年,沈沐辰在信中的未尽之言其实更加残酷—— 流离失所的百姓不仅自割裹腹,更有甚者易子而食;那些为他挡刀而死的父亲旧部,最后的下场是被胡族分尸而食;而那个参军的家父,身死数日无人埋骨,野狗分食…… 乱世中的分尸食之,时刻都在上演,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却发现自己对此是那么的无能为力。 强大的挫败感裹挟着他,他所有引以为傲的一夕崩塌,而最后唯一让他强撑着活下去的,唯有胸前那叠已被磨旧的信件。 …… 太贞十五年,苏玥共给沈沐辰去了两封信,一封告诉他柳世芝最近为她研制的新药,很有疗效;另一封告诉他兄长带她出去赏荷了,荷花很美,很美。 这一年,苏玥又收到沈沐辰的十二封回信,信中每次都会问她,为何去信越来越少。 除此之外,又是洋洋洒洒好几页的见闻,只不过这一年他的故事,既少了几分第一年踌躇满志的孤勇,亦少了些许第二年悲天悯人的不忿,余下的是一位身经百战、坚强不屈的边关将军。 信中他告诉她,这一年他们养精蓄锐,发起大规模反攻,不仅仅是夺回我们失去的城池,更是直取胡族城池,迫其停战。 他说只有战争结束,动乱纷争停止,百姓才能安居,将士才能归家。 他说相信他,战争很快就会结束…… 这一年,她已渐渐适应了没有沈沐辰的生活,但是不知为何,每每收到他的来信,眼泪还是会自己无声地跑出来。 但是她很喜欢读沈沐辰这一年写给她的信,她能感觉到,那个如太阳般的人没有被残忍的现实,所扼杀,他又站起来了,只不过这次他将成为燕国所有人的太阳。 至于在信中他问她,为何回信越来越少,不仅是因为她那毫无波澜的生活,实是无从写起,更重要的是她希望鸿鹄能尽情地高飞远举,慢慢淡化那些“无足挂齿”的牵绊。 直到最后,终会春晖亦逝,物是人非。 …… 太贞十六年,二月二十,黄道吉日,百无禁忌。 寅时刚过,天尚大黑,京城城门大开,陛下亲至,群官静候,百姓夹道。 满城如此阵仗在此恭候地正是,即将凯旋而归的三军将士们。 城内的人群中,有人在互道恭喜,有人在祝陛下长命安康,有人在夸赞我族战士英勇无敌,有人在贬低敌族不过尔尔,有人在炫耀自家孩子就在这杀敌的军队中…… 一时间,人声鼎沸,满城喝彩。 …… 卯时一刻,重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至每个人的耳中,众人喜呼:“来了,来了!他们归家了!” 不一会远处随着马蹄声,便能看到黑压压大军的轮廓。 太子于首,沈沐辰于次,三军随行,踏着山河向满城百姓走来。 众人遥遥见此,又是一阵欢呼。 可当太子的身影渐渐走近,逐渐清晰,众人才看到他右侧空荡荡的臂膀和沾满着凝固血液的盔甲,喧嚣止,无人敢议。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刚刚立下战功的年轻太子将因这截断臂,彻底废了,再也无法成为下一任储君。 再往后看,除了太子外,打头阵的包括沈沐辰等一众将士,他们所有人的盔甲都不似去时那般光鲜亮丽,其上沾满鲜血,遍布刀痕,狼狈不堪。 大队渐渐向前推走,后面的马车也逐渐映入眼帘,马车上不再像去时那般装满了粮草,现下装得是一个个受伤的无精打采的将士。 而到了最后的队尾,那百十余量马车上,竟不是伤员,而是被叠放的一个个衣冠冢。 我军去时三军齐发,三年归来却只余千余将士在此。 此战凯旋,何等惨状,何等壮烈,竟是如此之多的鲜血堆砌而成,两侧百姓,台上官员此时无不痛哭流涕,呜呼哀哉。 待太子一行近到陛下身前,只听太子高喊:“陛下,此行,我等幸不辱命,血刃敌族,护我城池,佑我百姓,扬我国威。” 众将士齐呼:“不辱使命,血刃敌族!” 那个高高在上,满发灰白的燕帝,在这样的背景声中,缓缓步下高台,朝北,向着所有的将士深深一拜。 “孤,代全国百姓,拜谢诸位。” 天子拜后,霎时间,在场的不论是官员还是百姓,抑或是将士们,都纷纷跪了下来。 他们跪得既是天子的仁义,亦是那上万个英魂的壮义。 此日过后,每个在此之人都在心中牢牢铭记着,这支血战三年,为他们换来太平盛世的英雄军队。 …… 这般壮烈的凯旋,苏玥并未亲眼见到,只是几个时辰后,听柳世芝和苏慧一人与她描述了一遍。 而后苏玥便又开始唉声叹气起来。 “唉。” “苏姐姐,你这气都叹好几天了,再叹下去我的福气都被你叹跑了。” 一身青衣的柳世芝,端着药膳向苏玥边走边抱怨道。 苏玥看一眼他,又看一眼药,而后又是一句轻叹。 苏玥这三年与柳世芝朝夕相对,他人前倒是还能装个端正雅致,但是只有二人在时,他真得是越发原形毕露,毫无端正可言。 苏玥在内心偷偷地给他的行为概括为——人模狗样。 不过他的医术却是不错,尤其是他写的方子,不似柳太医那般难喝了。 是以,苏玥自他手中接过药后,便开始小口啜饮着,并未与其搭话。 可柳世芝显然不是你不与他搭话,他便不说话的主: “听我府上刚来送信儿的下人说,陛下刚刚把我爹招进宫去,应是让他组织医师给凯旋的战士们看伤。我今晚可能也得去帮忙,需夜深才归,你便不必像昨日那般挑灯等我了。” 苏玥深吸口气,放下药碗,“柳世芝,我再说一遍,昨晚不是在等你,我只是睡不着看看书而已。” “好,你这套说辞,我昨日不是已经说了我信你吗。但是以防万一,我建议你再仔细温习下,我们当年一起定下的成婚契约第二条。” 苏玥想了半天第二条是什么,直到她终于想起来是柳世芝写的——你不能喜欢我,我已有心上人。 “柳世芝!!!!!!” “我先回柳府,等我父亲了。”语毕,就看见一个青色的影子跑出了潇湘苑。 又似过去许多次上演的那样,他知道苏玥没法出去抓他,便一惹毛她就往外逃,只留苏玥一人在原地生生地将那些气吞了回去。 院外的芳慧,每每看到这个画面,都会笑好久。 她还是非常喜欢柳世芝这个姑爷,因为每天他都能把苏玥惹得多了好几分生气,就像戏文里唱得欢喜冤家一般,真真是十分般配。 而且她在内心偷偷地想着,相较于每次寄信来都将苏玥弄哭的沈沐辰,她现在更喜欢柳世芝这个姑爷。 不过这几日,自从知道大军凯旋而归的消息后,她便很是不安。 尤其是,现下沈小将军也已归京,正在宫中受封,若是待他今晚回相府,得知小姐已成婚的事,而她却未在信中向他禀报过,那他,届时定时会迁怒于她。 不行,今晚得出去躲一下——这是芳慧此刻心中唯一的念头。 片刻后,她便以月事推迟,腹痛不已的缘由,向苏玥告假。 霎时,潇湘苑除了苏玥之外,便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些外间的婢女和小厮们。 不过,在这京城里除了芳慧对大军凯旋而归的消息,不安了好几天之外,还有一人和她如出一辙,那便是她的主子苏玥。 苏玥初听此消息时,是既开心,又不安。喜的是他能回来,但是不安的也是没有告知他赘婿一事,甚至还命府中其他人不得传告。 虽然去年她几次提笔,想与他说,但是最后只变成了一句“柳世芝医术了得”。 “唉。” 不过,她又想或许三年已过,物是人非,沈沐辰应当不会与她计较这些。 而且他会不会已经在塞北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那个人应该比她鲜活百倍。 今晚庆功宴后,他应该会先回镇国大将军府,拜见沈大将军。 那今晚应该便不会来相府了。 可她还是有些想见他。 但她想他来,亦怕他来。 “唉。” …… 苏玥独坐在暖阁内,心绪杂乱不已。 但是此时的她,全然不知的是,那个令她思绪杂乱之人,方才在庆功宴上向陛下提前请辞,而后便策马向相府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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