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蓑衣跟着那个陶瓷娃娃,左拐右拐,穿过亭榭楼台,进了一处看上去微微有些荒凉的庭院。 这庭院看上去也是精心设计,装潢过的,倒是也干净。不过可能是庭院里的树木太久没有人修剪过了,有一种颓然之气不可避免地弥漫出来。 何蓑衣敛去身形,跟着那娃娃进了庭院。 庭院里一妇人正坐躺在木质扶椅上,旁边立着一位老嬷嬷。 男娃娃对着那妇人站定,端正地行了一礼:“向母亲请安,向安嬷嬷请安。” 那妇人目光空洞,微微看了男娃一眼,又扭过头去了。 倒是安嬷嬷,看见男娃因被殴打而微微有些凌乱地衣冠,怒目正色道:“少年,你可还记得我前两天才教你的君子之礼,衣冠不正何以正言行,你是秦府的大少爷,怎可如此放纵自己,放松对自己言行装扮的要求。” 男娃听后脸都羞红了,但是他却感觉委屈,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要忍不住掉出来了:“但是,他们说,我不是大少爷……我不是娘的孩子……” 安嬷嬷更加愤怒了:“怎么?你不肯信我和夫人的话,倒是听信那些下人的闲言碎语?你是夫人的儿子,你当然是大少爷!你以后是要掌管秦家家业的,怎可如此不辨忠奸!” “可是……”男娃喏喏开口,可是连爹爹也说我不是他的孩子,只是个下人罢了…… 言语还未出口,便被安嬷嬷制止了,让他回房将书抄上个十遍。 男娃只得回去,在屋中坐定,开始抄书。 “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何蓑衣看着男娃忍着身上的疼,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抄书,直到最后将书抄写一遍后,再落上自己的名字——阿丑。 何蓑衣恍然,阿丑,原来两个下人说的弃婴就是他。 之后,何蓑衣也曾走出庭院,一个一个房间地去找秦无风,却一无所获,仿佛这个秦府就没有秦无风这个人。 就好像秦无风就在那天变成了几个又轻又薄的气泡,轻飘飘飞到了空气中,然后碎掉了,什么也不剩。 所以才这样渺然无踪。 何蓑衣也曾在那些下人面前试着显露过身形,结果那些下人看不见她,听不见她,也摸不到她。 后面她习惯了,也就不隐蔽身形了,反正旁人也见不到她。 再后面,她发现了阿丑看向她后,那双震惊,又想努力压制的眼睛。 阿丑竟然能看见她,整个秦府也只有阿丑能看见她。 她也就习惯了跟在阿丑身后,当个别人都看不见的阿飘。 日子渐长,她看着阿丑一天天长大,看着阿丑每天抄书、请安,看着阿丑每次出院子都会被院子外的人讥笑、殴打,但还是要常常找机会偷溜出去。 看着阿丑一点一点长大,听着阿丑在她身旁读书,感受着这荒凉院落叶落花开。 她突然觉得就这样也不错,尽管她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知道自己叫何蓑衣,但她是谁呢,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何蓑衣觉得她好像有记忆以来就是个阿飘,尽管她平时都是走着的,但是这种别人看不到、摸不着的人形不明物体还能是什么,只能是阿飘了。 她记得她在这里好像是为了找一个人,但好像即使她每日走遍这秦府的处处角落,也没找到过她要找的那个人。 阿丑说书中写,每道魂魄之所以滞留人界,久久不能消散,直至成鬼,是因为执念太盛,所以被自己的执念困住了。 那何蓑衣觉得,她要去找到的那个人就是她的执念,尽管她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她就是知道,她要找的那个人很重要。 就像是,和她生命一样重要。 就好像,如果那个人不在了,那个人死了,那她也会死一样。 但是,按照阿丑的说法,她是阿飘不就意味着她已经死了吗,那她已经失去生命了,那么不是应该万事皆空了吗,那她为什么还是会那么想找到那个人,恍惚找到了那个人后她就可以松一口气,不用如此担忧了。 阿丑说,有可能是因为那个人比她生命还要重要。 何蓑衣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能有什么人会比她的生命更重要? 但是她也找不出其他解释。 阿丑尽管年龄小,却十分聪明,学什么都学得快。 安嬷嬷常常在阿丑娘亲,就是大夫人面前矜持地夸赞阿丑,说阿丑继承了大夫人和老爷的全部优点,老爷十分宠爱,将来必定青出于蓝胜于蓝。 而目光呆滞的大夫人,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眼睛里才会透出几分光彩。 安嬷嬷说得也就更起劲了,对阿丑要求也就更高了,毕竟他是“秦府继承人”嘛。 何蓑衣是不信这一套的,尽管她没有多少记忆,但常识还是会有的。 哪家下人会对自家的继承人这个样子对待。 阿丑已经6岁了,尽管如今的他,体魄是要比5岁的时候高大些,但是也打不过那些十几岁的家丁啊。 今天他又溜出来了,跑到学堂偷摸着听夫子上课。 回来的路上不小心被他十三岁的“二弟”发现了,那位二少爷倒是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就走了,留下来的那些家丁自然是会让阿丑吃尽苦头。 何蓑衣每次都会去拦着他们,但是那些家丁的拳头就这样直愣愣地穿过何蓑衣的身体,没有丝毫阻碍。 阿丑说世间厉鬼都是执念越深,力量越强。 她想,她大概是对找人这件事执念不够,所以现在就连突然现个形,吓吓那些家丁都做不到。 何蓑衣看着那些家丁对着阿丑拳打脚踢,口中还不停地辱骂:“不过是在路边捡回来的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孩子,居然还敢往二少年面前凑,难不成,还真当自己是秦府的少爷了?我呸,你也配。” 何蓑衣急得直跺脚,不停叫唤道:“你咬他啊!把他手咬出血,咬下一片肉,看他们还敢不敢再欺负你!你用头去撞他们裆部啊,那里是弱点!” 阿丑却不听,他只是抱着自己的膝盖,蹲在地上,将头深深埋进身体里,这样他的脸上就不会有淤青,淤青最多在背上,也不会叫娘亲和安嬷嬷她们担心。 终于,那些家丁打累了,他们冲着阿丑吐了一口唾沫,道:“呸,晦气,我们走。” 就又成群结队地走了,去巴结二少爷要紧,谁有这么多空余时间,陪着这妄想当少爷的家丁玩。 过了一阵,蹲在地上的阿丑才慢慢缓了过来,直起身来向着那间荒凉庭院又缓缓走去。 何蓑衣鼓着嘴,还在生他的气:“别人打你,你都不知道打了还吗,你这样谁都敢来欺负你。你咬回去,恶狠狠地咬回去,看谁还敢再来打你。” 秦无风轻轻抬起眼眸,望向不远处繁华的楼榭,稚嫩的嗓音悠悠响起:“何蓑衣,你别生气了,安嬷嬷说过,家主应该仁爱、大度、宽容。那些下人也是秦家的人,我应该原谅他们。” 哈? 又是这套。 何蓑衣不屑地撇嘴,嘴巴气鼓鼓地鼓得更圆了。 她现在不想理任何人,特别是那个平时看上去无比聪慧,关键时刻就犯蠢的小阿丑! 何蓑衣和阿丑冷战生气经常不超过3天。 毕竟整个秦府这么大,人这么多,能看见何蓑衣,听见何蓑衣说话的也就只有阿丑一个。 要是不和阿丑说,那何蓑衣也没人可以说了。 憋死了透不划算。 想了三天的何蓑衣终于找到了主动跟阿丑说话的理由。 阿丑蹲坐在花园里的大石头上瞭望着远处,还没等何蓑衣主动开口,他先说了:“何蓑衣。” 何蓑衣还没见后面的话呢,才听见“何蓑衣”三个字就炸了,杏目睁大,微瞪着秦阿丑:“叫蓑衣姐姐。” 她明明比阿丑大,姐姐的威严和厉害还是要树立起来,要不然以后她说什么秦阿丑都不听,只会听安嬷嬷和他傻娘的,被人打了也不知道还手。 阿丑没理她,继续说:“何蓑衣,安嬷嬷和娘亲不是说我是大少爷吗,二少爷是二姨娘生的,我的二弟。那为什么我的二弟都十三岁了,而我只有六岁。” “我只有这么高,而他已经那么高了。”阿丑有些沮丧地用手比划着、 何蓑衣有些愣住了,那肯定是因为他不是你弟弟啊,你也不是什么秦家大少爷。 何蓑衣想了想,没有说出口。 她觉得,阿丑是知道的。 那些家丁给他说过,秦家二少爷也讥讽过。 秦家大少爷早在十年前就因病去世了,只是大夫人想不开,疯魔了,觉得大少爷没死,到处去找。 结果在六年前在路边把阿丑捡了回来,说阿丑就是她的儿子,秦家大少爷。 整个秦府,也就她从娘家时就照顾她的安嬷嬷愿意将就她,说阿丑就是大少爷。 阿丑甚至不叫阿丑,阿丑是秦家大少爷的乳名,因为贱名好养活,老爷原想取个贱名的。 但大夫人又不忍心自家聪明伶俐的儿子和外面那些猫狗同名,所以取名阿丑,希望自家儿子以后能长得钟灵毓秀、玉树兰芷。 何蓑衣能怎么说呢,阿丑不光不是秦家大少爷,甚至不是大夫人的儿子,就连这名字里祝福和期冀也不是给他的。 安嬷嬷之所以这么严格要求阿丑,不过是在大夫人面前演一场戏罢了。 演一场演员只有两人,观众只有一人,却演了整整六年的戏。 这六年对于旁人来说,不过是一段时间,对于阿丑来说,这却是他的整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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