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冰月底,冬寒结霜。 距京千里之外,金陵城比上京城晚一步,飘扬了一场细雪。 肃王府。 书房扇窗半开,冷意始终潜入。即便从外面走进来也感不到明显的暖意。 但肃王殿下习惯如此。 窗外的梅花枝头坠上了一层薄雪,景如画。 宁尘推门而入,披风未解便径直走到书桌旁,拿起桌上的一封信。 封面字迹潦劲,写着王兄亲启。 明宜公主人娇气,字却并不秀气。行笔顿挫间潇洒大气,也不失婉如流水。 宁久微的字多是父王教的,画则多是王兄教的。 宁尘看了会儿封面上的字迹,锋抿的唇边浅携了一纹笑,冷峻的眉目也如融雪化开了几抹。 “倒是没退步。” 他顾自自言罢,拆开信封,认真看了每一行内容。目光在掠过林将军三个字的时候多停顿了片刻。 宁久微的信写了有四张半信纸。 讲了自己的事,宫中之事,京城之事。细碎繁多。 宁尘将她写自己日常生活的那两页多看了一遍,看到那句——‘驸马虽性情矜傲,却也体贴温柔。明宜如今觉得甚好,亦觉驸马比过去更得王妹之心。’ 眉宇微凝。 她从前信中对待驸马,皆是寥寥几句淡漠嗔怨之语,这几句话真不像是她写出来的。 宁尘看完将信收回去,拆开另一封。 魏叔的信中,提到的一些事和公主相差不多,除了公主与驸马冷战那一段。 宁久微的信比魏叔早寄出几日,那时她还没和顾衔章吵架。 宁尘目光移向书桌上的一封拜贴。 贴上的名字规整锋锐——张殿臣。 这位两朝元老,亦是本朝前太傅,曾教导过皇叔。那时他尚年幼,有两年也得先生教导,同样算得上是他的学生。 后来因为诸多缘故,先生辞官后便离京返乡了。 肃王殿下始终挂怀太傅大人,长久以来一直都在探查下落。 后几经辗转,才打听到先生如今安居在景州城。得知先生安好,宁尘原不想打扰。 但他不久前查到顾大人在入仕前也曾是先生的学生。 顾衔章…… 宁尘指腹摩挲着信纸边页,沉思良久。 直到侍从禀报,临州副指挥使请见。 * 自陛下盛怒斩杀宁瑞世子后,派往金陵扣押端亲王的军队依旧不曾召回。 端亲王一脉毕竟亲系皇族,朝臣不得不劝解,陛下也不得不考虑。因此牵连其中的藩王废的废杀的杀,唯有端亲王至今暂被幽禁端亲王府,重兵把守。 不过端亲王骤然失去唯一血脉,想来也已悲痛万分,半魂归散了。 寒风刺骨,大雪又纷飞。 上京城的冬雪与金陵的柳丝细雪不同,如鹅毛如扯絮,要下即是纷纷扬扬。 天地一片白茫。 公主府也陷入皑皑白雪覆盖之间。 窗边光线明朗。 宁久微抱着暖炉在给父王写信,写了几张都不太满意,揉巴揉巴都作废了。 她思考片刻,重新落笔。 银烛端着碗热乎乎的红豆桂花小圆子粥进屋,从小厨房到折枝院短短的一段路,身上就落了一层雪。 银烛回来,第一件事便先禀报道,“公主,大理寺那边传来消息,徐廷死了。” 宁久微写字的手一顿,笔墨重了些,“死了?” 银烛:“似乎是中毒身亡,死因尚在查证。” “好好的怎么会中毒身亡呢。”宁久微眉头蹙了几许,“罢了,这人做了那么多坏事,倒也不冤。” 银烛附和地点点头,“不冤。” 她拍拍肩上的雪,将掉在地上的作废的信纸捡起来。 宁久微看了眼写错的信,揉成一团扔到边上。 银烛把粥端到她手边,“公主,喝完粥再写吧,小心烫。” 宁久微放下白毫,“好。” 银烛问,“公主想给王爷写什么?” 宁久微叹了声,“我本来想写一些京城发生的事,又觉得父王不爱知道。” “不要紧的。只要是公主的信,不管写什么,王爷都会认真看的。”银烛说。 宁久微弯起眼睛,“那倒是。” 银烛坐到旁边煮茶,忍着笑问,“那公主有没有把和驸马吵架的事写进去?” 宁久微吃着小圆子,“我才不写他。” 银烛:“公主还在生气吗?” 宁久微冷哼,“才不。生气容易老,本公主才不要生气。” 银烛:“那公主就别生驸马的气了。” “是他自己无理取闹。”宁久微抬眉,“你怎么替他说话?” 银烛摇头,“我当然是公主这边的。只是这次,驸马爷的确是冤枉的嘛。” “本公主何曾冤枉他了?”宁久微皱眉道,“我根本不知道他在闹什么。” 银烛:“轻罗说,是因为驸马又被公主伤心了。” 宁久微:“就因为本公主那天问了他一句关于刺杀之事吗?” “那公主若是相信,不就不会问了吗……”银烛小声说。 “我——” 宁久微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不是不相信他,正是因为知道他藏着怎样的乱臣野心,才想要将他了解的更彻底一样。 可是顾衔章,他装什么纯臣!宁久微觉得他愈发会装模作样了。 就算不是他做的,也算不得多大的事,不知道闹的哪门子脾气。 银烛说,“毕竟这件事若换作祁二公子,即便有人亲口指认,公主也不会相信吧?” 宁久微眯了眯眼睛,“你们是不是都被驸马收买了?” “当然没有。”银烛挺直腰板,“只是,驸马这不是太在意公主,才会闹脾气吗,公主哄哄就没事了。再给驸马爷一次机会吧?” 宁久微:“他在意本公主吗?” “自然。”银烛说,“虽然公主和驸马这么多天冷战,话也不说,可是驸马不还每天出门前都会给公主留字条吗?” 宁久微想起这些日子每天早晨留在梳妆台的字条,三言两语,有词有句,一天也没有断过。他之前答应她的事,吵架了也没有停止过。 “……那是他应该做的。”宁久微轻声说。 “那公主让厨房不给驸马留晚膳,不许提前给驸马备沐浴的热水,还让人把书房的燎炉搬走了。也够了嘛。”银烛小心地为驸马爷打抱不平,“换作以前,驸马爷早就回御史府邸去了。” 银烛瞄了眼公主,轻声叹道,“驸马没有娘家,受委屈生气最多只能回府邸去,孤身一人也没人撑腰……” “你把他说的这么可怜做什么。”宁久微低头看着手上的勺子搅着碗里的小圆子,没什么底气道, “本公主委屈他了吗?我也没有很欺负他……” “现在这隆冬时节,这么冷的天,驸马爷身子尚未彻底痊愈,书房连个燎炉都没有,也不知道会不会受寒生病呢。” 银烛幽幽地说。 “……给他放一个就是了。” 说的像她虐待他似的,宁久微闷闷地想。 “其他的,等本公主回来再说。” 现在,她得进宫一趟。 * 雪落了一整天未停。 很快时辰渐晚,白昼开始转夜幕。 公主府外,马车缓缓停稳。宁久微撩开车帘弯腰出来,迎面的风夹杂着雪花就冷冰冰地扑过来了。 随后,不远的距离外,顾大人的马车也到了,慢慢停下。 这些日子顾衔章早出晚归,似乎御史台有许多事。 今日宁久微进宫给陛下和皇后娘娘请安,又去安禾宫里多待了会儿才回来晚了,正好和他撞上。 顾衔章下了马车,抬头看到她。 宁久微站在用来上下马车的车凳上回望他。 她整个人藏在厚大的绒白织锦披风里,帽子下的一张小脸衬得更精巧,黛眉玉姿,明眸善睐,脸颊和鼻尖被寒风打上的一层薄薄花瓣色。似一朵坠在枝头,随冷风摇曳的山茶花。 他们好多天没有说话了。 她忍得住,他也忍得住。这方面他们两个势均力敌。 此刻天色已暗。 地上的雪厚厚的,借月光泛着一层淡白的银色。从这里一路走到折枝院,鞋袜和裙摆一定会湿掉。 顾衔章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清晰平稳,他走过来,她就这么望着他。 而后顾衔章停在她马车旁,朝她伸手。宁久微看了眼,把自己藏在宽大衣袖里的手递过去。顾衔章扶着她,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起来。 宁久微圈住他的脖子,抬眸看着他侧脸冷淡的轮廓。 顾衔章抱着她,踩着一路积雪回到折枝院。 到了屋子里,暖意顿时隔绝了寒冷的气息。 顾衔章弯腰要将她放到榻上,宁久微搂着他却不松手。于是他只能就着弯腰的姿势和她对视。 面对面呼吸缠呼吸地看了半晌,宁久微先垂了垂眸,“顾衔章。” 她的手无意识地捏着他颈后的衣领,看着他道,“本公主先跟你说话了。” 顾衔章目光凝在她眉眼上。 “你还在闹脾气吗?”她问。 他不说话。 宁久微等了一会儿,也不高兴了,别过脸去。不过手还是没放开他。 顾衔章垂眸看着她侧过脸去显得更长更翘的眼睫,“公主想哄我吗。” “没有。”她否认。 顾衔章没什么情绪,“那——” 他话音刚落,宁久微忽然转过来朝他脸上亲了一口。 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又无比真切明确。 顾衔章顿了一瞬,想说的话也戛然而止。他薄唇轻抿,目色深邃又清澈。似在眼尾漾起一纹涟漪。 宁久微不看他,松开手,坐在榻上晃腿道, “本公主饿了。你做一顿宵夜给我吃,本公主就原谅你,不跟你生气了。” 顾衔章手撑在榻上,仍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他注视她片刻,“为什么?” 不是她要哄他吗。 宁久微看他一眼,“话本里看的,这样表示和好。你亲手给我做吃的,我就不生气了。不然没有理由,本公主怎么能原谅你?” 公主的逻辑和思维如今顾大人已经能够完全了解了。 这么不讲理的话,她说出来他竟然觉得一点错也没有。 因为公主殿下当然永远不可能下厨。 顾衔章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淡淡轻笑了声, “公主想吃什么。” 宁久微想了想说,“面条。” 顾衔章挑了下眉。 “你会做吗。”她问。 “当然不会。”顾衔章坦然地说。 宁久微眨了眨眼,想反悔。 “但如公主所说,公主殿下一定要吃了微臣做的面,才算和好。微臣现在就去做。” 顾衔章没给她机会,转身出门。 宁久微愣了一下,追出去跟上。 “等一下……顾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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