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景拿着红绳进屋时,谢离正站在桌边,细细琢磨着她缝制到一半的护腕。 “这是什么?” 谢离问。 “没什么!” 妘景冲过去一把抢过护腕,怯怯背过身。 却不想,侧头,谢离憨憨探过头,险些擦上她的颈畔。 妘景瞬间满脸通红, “你……你你你辛苦了。我给你做了个护腕。” “护腕?” 谢离挑眉看了看战场废墟般的桌面,克制不住眼底深处漫开笑意, “你亲手缝的?” 妘景听出了谢离是在笑话她手艺差,羞得根本不敢看他,只顾搂着怀中的护腕,闷声答道, “我水平不高,缝的肯定不好。不过,我是用的腾宁那头九尾麒麟,小玖的皮毛,是绝无仅有的神兽皮,厚实韧性好。你且看看能不能用吧。” 谢离心中其实早就炸开无数烟花,面上,却还只是无声的点了点头。 “听知也说,这三日你都在我身边,缝制护腕……” 谢离本想说谢谢,说辛苦了,但话到嘴边,却实在按捺不住心中那一点点好奇,那一点点期翼,那一点点耿耿于怀。 他开口便是一句, “你怎么不去回去赴少黎和滕宁的邀约?你平日不是最喜欢……同他……” 谢离没再说下去。 妘景回身怒瞪着他,将他打断, “我再娇蛮任性,也是明事理、有良心的好吗?什么时候了,哪里有你要紧……” 她说得嘀嘀咕咕,几近无声,谢离却一个字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字一个字,在心中掀起巨浪。 极力掩饰那点幼稚的小孩心性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谢某人很是赞许, “也对。滕宁来意不明,你千万离她远点。” 他沉着嗓子,故作高深。 但其实,他的满心满意只有一句话, 最好,最好就像这样呆在我身边,一步也别走远。 只可惜,这说辞实在过于直白,谢大将军努力了好多次,最终没有说出口。 身前的小人儿护着怀中之物,安静听着他的嘱咐,意外乖巧的点了点头。 烛光映得她眉毛浅浅,腻白脸颊软软绵绵。 “你还有伤,不宜多虑,上床,好好休息。” 妘景回身,顺手推在他的肚子上。 不着意间,谢离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柔弱无骨的小手,若有似无触碰在肌肤上。隔着锦缎中衣,就好像挠在心间,叫他整个人都软下来。 他愣怔得忘记收敛神情,全然未觉间,面上已经一点一点露出纯粹的笑意。 妘景抬头便见,谢离深邃眉眼弯出好看的弧度,一双黑眸下,深深藏着璀璨光亮。就像正午最灿烂的骄阳,毫不遮掩的、肆无忌惮的,映照在十里桃林之上。 只一眼,仿佛将她整个身心照透。 她张惶垂下眼帘,不敢再抬头。 灼热烛台,发出小心翼翼的滋滋声响。 谢离努力克制着呼吸;生怕惊醒满屋静谧一般,无比温柔乖顺的,任由妘景推着,一步一退,一步一退,慢慢慢慢坐回床上。 “上来,一起睡会儿。” 转身的瞬间,遒劲的大手倏忽抓住了妘景。 粗砺的嗓音响在寂静屋内。 那声音一如既往凶戾,像是不容置喙的要求。可是那悄悄扬起的声调一点微不可查的鼻音,又像是可怜巴巴的哀求和试探。 妘景回头,她看见拉住她的手臂青筋微微凸起,绸缎大袖揉在锦被中,再往上,交叠衣领虚虚掩着。 谢离的脸隐在帷幔的阴影里,只有黑眸中两团烈焰,灼灼燃烧进她的眼里。 那天晚上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喉头不可控制的滚动了一下,妘景听见自己又尖又细的嗓音,极其难听的划在耳畔, “不用。” 她跌跌撞撞坐回桌边,重新拿出鹿皮护腕。 翻涌的血气却久久响在耳畔,停不下来。 跳动的烛光却将谢离的身影投在她手边。她失神捏着护腕,偷偷看了那影子好久好久。 笔挺的肩脊,抵在床架上脖颈,渐渐平缓的呼吸…… 就好像睡在她的手边一样。 也不知看了多久,妘景才终于深吸一口气,低头,一针一针将红绳埋进护腕。 万籁俱寂。 唯余此间烛光幽微,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好长。 妘景专注手间,穿针引线, 因此她没有看见,身后,谢离悄悄睁开眼睛,不动声色侧起身,把她的影子搂进了怀中。 ==== 谢离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 昨晚他本想陪着妘景的,不想受了伤的身体确实虚弱,闭目养神,养着养着,他便沉沉睡去。 明晃晃的日头照进屋内。 谢离晃晃脖颈,恍惚怀疑昨晚的温馨只是一场梦,直到看见干干净净的长桌上一双缝好的护腕。 他走到桌边,拿起护腕,左右端详。 该是为了相配他的衣物,雪白兽皮染成了墨色。 可惜,兽皮并不完整,有很明显的裁剪痕迹,东一块西一块缝在一起。 针脚长短不齐,歪歪扭扭,好多地方甚至露出内里绒毛。 兽皮正中绣了一团古怪纹样,依稀像是两团小小祥云;应该是缝补了很多次,鼓鼓囊囊。 谢离伸出食指,轻轻戳在小祥云上面,忍不住勾起嘴角。 有意思,也不知小人儿憋着心思在这里面藏了什么。 谢离想得入神,压根没察觉到知也已经在门边站了半晌。 知也看见,他家上神站在屋中央,高挺身姿遮蔽窗外投进的阳光,投下一道黑黢黢的坚毅轮廓。 他因此看不清谢离的神情,只看见谢离僵直的脊背、和紧紧咬在一起的下颌曲线。 但他清楚,虽然丝毫看不出来,但他家上神心里只怕早就雀跃难耐了。 就这榆木性子,没有姻缘石,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娶上媳妇。 “人家都说,女孩得靠哄。其实也不难嘛。您看,您顾着夫人,夫人也念着您。她高兴,您也高兴,知也也也高兴,大家都高兴,多好。” 知也吃瓜吃得上头,竟不要命的感慨起来。 沉浸式欣赏夫人杰作的谢某人被打断,当即极度不悦的转过来一张臭脸, “你再说,我马上就能让你不高兴。” 知也:太可怕了,嘤。 谢离敛起神情,捏着护腕,负手往屋外走,“为了她好,我不能惯着她。” 知也默默看着他一出门便四下寻找夫人的眼神,心想:行吧,你开心就好。 千鹤侯在栅栏边。 娇嫩人声断断续续几步之外传来。 显然,妘景就在那处。 谢离大步流星穿过泥地走过去,急速的步调、高挺的腰背、满面的春风,无一处不在敲锣打鼓表现着他内心的欢喜。 知也忙不迭跟在后面。他看见他家将军把护腕拿在手间,左手倒右手,时而高举时而低垂,比划来比划去。 活脱脱就是一副不要钱的便宜模样! 知也想笑不敢笑,想说不敢说。 正腹诽得入神,谢离突然冷不丁停在他眼下, “知也,你说,这风平浪静的大白天,带上护腕……会不会很奇怪?” 会不会奇怪? 您就只差把夫人挂在身上了! 知也表面笑嘻嘻,内心p, “当然不会,戴上才更能显示出您英勇的一面。” 谢离点点头,难得露出赞许神情。 他正要把护腕带在手上,一抬头,却见半空中一张圆形结界。 妘景站在结界下,而结界那头,居然是少黎。 居然,又!是!少!黎?! 日头高照,知也却明显感觉到一股寒意从地底急速汇聚而来。 知也:我好想逃,却逃不掉。 再抬眼时,谢离已经面无表情,双眸封冻如寒铁,背在身后的右手,已经死死掐进鹿皮护腕里。 为什么? 她明明送了他护腕 她明明照顾了他三天三夜。 可最终,她心里,心心念念的,为什么还是少黎?! 那她送的护腕算什么? 三天三夜的照顾算什么? 愧疚?感激? 难道真的,就没有一点点情意? 谢离一抬手,一团神力疏忽而至,亮得刺眼。 炫光嗖嗖钻入鹿皮裂纹,瞬间将他手里的鹿皮护腕包裹。 他拿着护腕便要发飙,小小一方鹿皮几乎就要断裂撕碎。 但最后关头,谢离却到底舍不得。他深吸一口气,又恶狠狠咬紧牙关,将全部神力硬生生憋了体内。 巨大神力推得他跌跌撞撞倒退两步,眼尾泛起猩红。 算了,她本来就没有原谅他。 她甚至还恨着他。 他怎么能可笑的奢求感情。 谢离手足无措的耸立在日光下里,毒辣日头照得裸露庭院发亮发烫。 他眉眼低垂,一遍一遍细细摩挲着鹿皮护腕,翻来覆去检查。 看着再也抹不去的细小裂痕,他的眼中难以抑制的爬上哀伤,看起来懊悔极了。 知也看得心疼:求求了,别祸祸护腕了,您撕我行吗。 谢离大约是真的伤了心,一语不发走出营地,不让任何人跟着。 妘景莫名感觉一股寒风在身侧穿过。 她回头张望,只看到谢离一声不吭的背影。 “妘儿?妘儿?我在山顶喝酒,没听清,你方才说什么?” 少黎的声音响在耳畔。 妘景愣了一瞬,莫名有些失望,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我说,我这边一切都好,过几日谢离痊愈了便回去,把冰玉种给你。” 她好想跟少黎将这一路的颠沛流离,但一瞬间,她突然一个字都不想说。 少黎听见冰玉种,面色明显和缓下来, “腾宁知晓了一定高兴,” 他朝妘景笑笑,又嘱咐了她保重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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