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离在一阵甜香中醒来。 一束夕阳将将透过大帐的毛毡顶投注到他的眼睛上,他闭目深吸一口气。 屋内窸窸窣窣的动静传入耳畔。 听得出来,屋内之人手忙脚乱,有些焦躁,却很克制的压低了动作。 妘景! 谢离念出这个名字的下一刻,本能的从床榻上弹跳而起。 片刻的花白之后,屋内景象渐渐映入眼帘。 粗布毛毡,简陋大帐,多了一璧纯色白玉屏风置在床边。 屋中一张简单的乌木长桌,桌前一席鹅黄衬衫的小人儿缓缓转过头。 滴溜溜瞪大的双眼,微蹙的眉头,微翘的唇珠。 一点一点, 心中所念之人就这样赫然出现在眼前,在睁开眼睛的第一眼,出现在眼前。 谢离有些恍惚。 一股前所未有的倦怠感席卷全身。 他懒懒翕动眼帘,妘景已经停在眼前。 “别乱动!你的伤很重。” 妘景气哼哼的怒道,手上却很诚实的拾起被谢离翻乱的被角,仔仔细细压在他的腰间。 思绪回潮,谢离突然想起来,他们似乎还在吵架,很严重很严重,永远不会原谅的那种。 将将扬起的嘴角耷拉下来,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幸好,妘景一个字也没多说。 她很是熟练的掖过背角,左右检查过谢离的伤口,又伸手抚上下颌,看看需不需要修理新长的胡渣。 谢离放下心来。他看着妘景垂头看着忙活模样,竟渐渐看得痴了,不自知的笑了起来。 妘景察觉到谢离莫名其妙的笑意,颇为不理解的瞪了他一眼。她正欲厉声呵斥,却被谢离一把握住小手。 刹那间,屋内突然凝滞。 妘景呆呆的眨了眨眼睛。 粗糙指腹小心翼翼摩挲在她的指骨,一股奇异的酥痒突然窜上心尖。 “你……” 谢离欲言又止,被妘景抢声打断, “我都知晓了!” “不必多言。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了……” 她几乎颤抖着从谢离手中溜出,逃也似的推门而出, “我让知也进来照顾你。” 推门而出的一刹那,暖风拂过面颊,妘景才后知后觉感觉到面颊滚烫,耳尖仿佛燃了火。 知也在她的示意下,躬身进屋,拉上纱帘。 千鹤满眼关切的从栅栏外走来,手里提着方方正正的雕花白玉提篮,放着妘景点名指姓要的瑶池荷花丝缠成的红绳。 “将军醒了?” 千鹤将红绳递给妘景。 妘景仍在发愣,无知无觉点下头。 三天没有出来,她站在廊下,抬眼适应着帐外的亮光,好一会儿才渐渐稳住心神。 三天前,她在战场上清醒过来时,谢离坐在血泊里,颓然抱着她,就那样,无声无息的、紧紧抱着她。 面颊死白,鼻息微不可探。 他的身后,还躺着一个身形精瘦、面颊黝黑之人。 真正的何有名说,那人是九幽贼寇之首。这些九幽之徒本已经被谢离他们逼进寨中,寸步不敢动,却不知道为何,在今晚出其不意逃了出来,挑起战乱。 贼寇首领自知打不过谢离,便幻化了何有名的音容,拿妘景当人质。 虽然九幽歹人来得诡异,谢离没有防备,但也左右不过几掌便就制服。 只可惜…… 那个时候,妘景已经中了九幽贼人的幻术,贼寇垂死挣扎,竟控制了妘景,要借妘景之手杀了谢离。 真何有名说,谢离身上的伤,其实都是妘景所为。 妘景看见,掉在沙地上的兵器,又被她一根一根,一柄一柄,一把一把,重新扎进谢离的身体。 还有一柄崭新的匕首,琉璃刀刃,金把手镶着八颗碧玉髓,是她自己的贴身之物。 那匕首伤他最深,不偏不倚,深深插进了他左腹。 是他抱她的时候,她扎进去的! 是他抱她的时候! 他看着她拿着匕首,还是毫不犹豫的抱住了她! 妘景哭着问何有名,谢离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制服她! 何有名说, 谢离要唤醒她,让她自己醒来。 任何外力击打,都可能让她受伤,让她神识受损。 他不想她有可能受到哪怕一丁点伤害, 也不想她害怕。 知也安慰妘景, 横竖上神已经被这些兵器伤了无数次了,再伤一次,也无妨。 能一样吗? 妘景哭得撕心裂肺。 看着谢离身上伤口窟窿如泉眼、止也止不住的汩汩漫延出鲜血,她好心疼好心疼。 她第一次这么心疼别人,她第一次这么自责。 生死真的会让人瞬间看清自己的心意。哪怕谢离只是重伤,完全不至于死地,妘景也在那一刻,再也恨不起他来。 若说合欲只是理智的劝她放下了恨意,那么这一刻,她已然发自肺腑的不再对谢离抱有任何偏见。 谢离过着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她须得同谢离解开误会,须得让谢离放心,至少不要拖累他。 谢离分明得胜却久久未归,荒主起了疑。 妘庠率先反应过来,急急忙忙隔空唤妘景回家。若是让人晓得谢离受伤始末,让人晓得了妘景在九幽,他为东荒地脉坍塌撒的谎可就全暴露了。 但妘景是什么性子? 仿若未闻,转头就走。 妘庠气得七窍生烟,不得不为乖女儿找了借口,瞒住荒主, “谢将军可能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情况。” “能有什么情况?本尊不是让他尽数击杀吗!他有什么好犹疑的。” 妘庠抹汗, “在下是觉得,滕宁公主还在东荒,无论叫她瞧见了什么结果都不好。不如索性就让谢将军在九幽驻扎些时日,便说是在归驯山民。” 荒主觉得有理,答应下来。 风夫人心疼女婿,隔空探视谢离,和妘景哭作一处。 风夫人说, “当初,姻缘石卜算要在三日内完婚,人家谢离不明不白交出终身,从头到尾硬是一声没吭。你却闹起脾气,说要北荒万年不化的飞絮之雪,要南荒万年不灭的凤凰之火,要西荒万年不朽的百炼真金,要东荒万年不败的生花枯木。人家也都依着你,三日之内全部找来,甚至还成全了你一场漫山飞花、喜乐齐鸣的盛大仪典。“ “为娘第一眼瞧着谢离,便觉得真不错。气宇轩昂、威风凛凛,定是神力深厚之人,能把你保护得很好。你却和少黎……可惜了,真是可惜这孩子……” 当年大婚,妘景一心想着少黎,哭得双眼红肿、视线模糊,哪里瞧得见什么八音迭奏、四海欢歌;哪里又还顾得这些。 现在回头想来,其实,不仅是成亲仪典,这么多年,哪一次她合情合理的要求,他没有成全她? 包括闹脾气要西荒进贡的灵宠,他还是给她找了来。 可她,却从未为他做过什么。 不仅从未做过什么,还净给他添乱! 祁书鸾结了结界,隔空陪着妘景守夜。妘景哭哭啼啼、絮絮叨叨讲着自责。 祁书鸾知道她对少黎的情意,欲言又止, “可是妘儿,再过几月,你便要跟少黎殿下远走高飞了,到时候,少黎殿下帮你把姻缘石一解,你便能脱离苦海,实现从小的夙愿。这个时候你居然……” “我知道……”妘景收不住泪意,就像做坏事被抓包一样,哽咽着争辩说, “可是,这一切发生了,它就这样发生了,我总不能假装不知道……” 妘景左思右想,决定为谢离做些什么。 比如,为他缝制一块护腕。 她听说,瑶池里荷花有至高神力,用荷花丝缠的红绳最有韧性,百斩不断。 将神术添注进红绳,再缝进护腕里,关键时刻,能带着主人脱离危险。 从前她觉得这些事情离自己好远。 但真的上战场走一遭,她突然好害怕。 虽然她无脑相信谢离的绝世战力,但是……但是…… 即便不爱,她也不想一不小心,真就守了活寡。 廊檐下,妘景拿起千鹤刚从天宫带回寻来的红绳,垂头,一缕金灿灿的荧光钻入绳中。 斜阳下,小小一截红绳,静静躺在素白掌心。 妘景难以克制的想,到时候,护腕覆盖在谢离那遒劲的手臂上,摩擦着他手腕间微微突起的青筋,触碰着粗粝黝黑的皮肤。 那……会是什么感觉? 软风轻抚在上面,会不会凉爽?细汗蜿蜒在上面,会不会不舒服? 他要拿枪勒马,斩将杀敌,会不会不方便? 妘景一边想一边细细抿好藕丝,喃喃道,“但我更希望,这护腕这红绳,永远派不上用场。” 天边,最后一抹夕阳沉进山线,映出暗蓝的余晖。 帐中,知也正同谢离禀报着三日近况。 知也说, “叛乱贼子全部自尽于大寨里,日后应该不会再起骚乱,只可惜,也查不出真相了。” 谢离斜斜倚着软榻,展臂搭在膝盖上望着窗外,不甚在意的“嗯”了一声。 知也见谢离不欲多言,又说, “那晚驻守大寨的渎职神兵都依军法处置了。” 谢离勾了勾垂进衣领的青丝,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知也摸不着头脑,继续说, “倾微城那边,这几日,少黎殿下一直陪着腾宁公主游玩东荒,几位上神日日笙歌,似乎并无异样。” 谢离抬手拂开大袖,不置可否的又“嗯”了一声。 知也自觉该讲的话都已讲完,瞧谢离,却始终不怎么上心似的。 随着夕阳褪去,帐内暗下来。 有些冷。 知也踯躅片刻,只好走到四壁点灯,来缓解尴尬。 灯花噼啪照亮视野的瞬间,谢离也终于有了反应, “她竟没有回去?” 哈? 她?夫人? 说了半天,原来上神关心的是夫人?! 知也顺着谢离冒着精光的目光,环顾一圈,才发现,冷冰冰的大帐内,已经被夫人的物什占满。 粉嫩嫩的绸缎纱衣小山似的堆叠在新置的白玉屏风上,就连谢离躺的矮塌脚边,还随意铺着一条裙襦。 女儿家的脂粉钗环,散落在屋里各处,床头,柜角,窗前。 正中乌木长桌上,铺开一摊针线,剪碎的皮料堆在一起,空气中还悬浮着团团绒毛。 这三日,为了方便照顾谢离,妘景寸步不离呆在帐内,才因此乱了些。 知也看不出谢离是满意还是嫌弃,生怕这两口子又吵架,赶忙找补道, “为了不叫外人瞧出端倪,夫人这三日哪里都没去,推辞了少黎殿下和滕宁公主的各种宴饮邀约,就守在上神身边,还是……还是很辛苦的……” 谢离却仿若未闻。 他自顾走到窗前,对着窗边一束雏菊,目色沉沉的观察许久, “你说,” 他捏着嫩白花瓣,似乎勾起了嘴角, “她是不是原谅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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