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何出此言？”谢轻舟拿杯的手一顿，他将杯中美酒放在嘴边轻轻嗅了嗅，又缓缓放回桌上。 “自你我初次见面，我便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嘉荣目不转睛与他对视，“百年前我因贪玩偷跑出宫，私下人间却不巧撞上禁渊妖兽暴/乱，得恩人相救才幸运保全性命。当时年幼修行不足，回天极之境后大病一场足足三年才有所好转，只是那趟人间际遇却因病忘得一干二净。” “长大后每年我都会去禁渊附近转一转。”嘉荣将手肘撑着桌面，叹气道，“长眠也好，转世也罢，只是想找到当年那位救命恩人，还他一世福报罢了。” “可若你记忆全失，如何知晓确有此人？”谢轻舟眼皮微垂，低声问。 嘉荣：“偶尔梦魇仍会遇见。妖兽过境我们俩堪堪逃过一劫，他赠我一枚梨花玉，我送他一朵太阳花。” “诶～”嘉荣揉了揉眼睛，打趣道，“可惜永远只有模糊身影的片段闪过，看来还是差些缘分。” 谢轻舟不语，桌上的酒也并未再动。 “算啦。”嘉荣撇嘴，站起身走到窗边，“本以为谢轻舟你或许是我那段短暂人间际会里遇过的人，甚至还妄想你会不会就是那位恩人，但看你现在这浑然不知的样子，应是我弄错了。” 原来她还记得。 谢轻舟的目光徘徊在嘉荣纤瘦的背影上，他手指微颤只感觉连一杯酒都握不住。 房内诡异安静了一会，嘉荣察觉异样回头看向谢轻舟。 “你怎么了？”她走近关切问道。 “没事，只是有些醉意。”谢轻舟回应，语气无波无澜听不出情绪起伏，“方才你应该还没逛尽兴吧，不如我们下去走走，醒醒酒。” 嘉荣正有此意。 天字一号房待久了便觉得闷，再者嘉禾与季鹰睡得沉沉的，不等天明恐怕不会清醒，眼下只有谢轻舟还能说得上几句话，她便二话不说应了邀请。 嘉荣与谢轻舟并肩漫步，市集比他们刚来时更热闹许多，街边每户小贩的摊子都被密密包围。 怕是半座宁城的百姓今夜都在街市中游荡，嘉荣心想。 两人接连路过四五个摊贩，终于逮到一个稍稍空闲的铺子，嘉荣挤进去，挥挥手示意谢轻舟赶紧跟上。 原来是位做花灯生意的店家。 “这位姑娘，要亲手做花灯吗？”店铺掌柜是位精明人，见来者衣着富贵华丽，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一瞧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少爷小姐。 掌柜大大方方摆出店内珍藏，向二人介绍道：“此花灯以金丝银线编织而成，绣线中嵌入宝石点缀，辅以上等的松山墨作画，最受城里的贵人们喜爱。” 他口若悬河：“八月半这花好月圆的时节，姑娘不如亲手描灯赠予身边这位俊郎君，他是你的心上人吧？” “咳——”谢轻舟尴尬地咳了声，侧身正经地摇起扇子，视线不再看她。 嘉禾最喜欢这些小玩意，给她做礼物一定欢喜的不得了，嘉荣短暂思索，大大方方说：“来一个，我描一盏，送给自家小妹。” “好！就爱和姑娘这样的爽快人做生意。” 嘉荣从掌柜手中接过花灯与笔墨，蹲在店铺招牌下开始细细勾勒，图案样式不用细想早已成型，嘉禾喜欢什么这世上没人比她更清楚。 半刻钟后，嘉荣拎着栩栩如生的兔子灯一蹦一跳回到店内，两只小兔子活灵活现，几瓣桃花放肆绽放。 掌柜见了她手中的灯，不禁拍手叫好，“姑娘一手妙笔丹青，这金盏琉璃灯已是许久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主人了。” 他摸摸胡子，笑着说：“你与这位公子当真是郎才女貌，好一对清风璧玉才子佳人！今日喜遇贵人，快哉快哉！” 嘉荣这才注意到堂内站着的谢轻舟，方才作画入了神，都没留心他在做什么，只见他手中也提了一盏灯，上头描着的图案隐约见似也是几朵娇花。 送给谁的？嘉荣有些好奇。 没等她走近便听谢轻舟对掌柜微笑道：“您误会了，我与这位姑娘并非您所说那种关系。” 话毕，他便简单行了个礼迎面朝嘉荣走来。 嘉荣被谢轻舟牵着衣袖慢腾腾出了铺子，她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目光由上而下从他宽厚的背影扫过，最后不自觉停留在那盏灯上。 她细细端详。 原来是梨花灯。 几簇梨花跃于纸上，白梨与金丝缠绕和银缕相拥，一朵朵盛放在灯壁上好看极了，与她怀中那枚梨花玉竟有种异曲同工之妙。 “哎哟～”前方的谢轻舟骤然停下脚步，嘉荣没留意不小心撞上他的后背，哼唧一声。 谢轻舟回头，眉头轻拧出声提醒：“留心。” “还不都是因为你。”嘉荣小声嘟囔，伸手揉了揉前额。 衣袖被谢轻舟松开，他抬手过来，嘉荣歪头轻轻一避拉开距离，朝他看去：“嗯？” 谢轻舟手指在她额上轻轻一点，柔声说：“别总埋头走路。” 他沉寂半刻，恍然大悟，指向手中的花灯对她戏谑道：“你是在看这个？” “……” 自己才不是像嘉禾那样的好奇小姑娘。 嘉荣的眼神胡乱飘向街巷尽头，嘴硬搪塞：“才没有。” 谢轻舟轻笑出声，他将灯柄塞到嘉荣手中，拖长语调笑着对她说：“给你的。” 方才仔细欣赏的梨花灯转瞬被移交到自己手上，嘉荣心跳停了半拍，她抬眼看他，面露不解，“嗯？” 谢轻舟转身背向她，摇着扇子往前走，解释说：“神女今夜的故事甚是动人，虽可惜在下不是你要找的人，但你我人间相识一场，十分有幸与你相交做朋友。” 他的声音飘远，“这盏灯就赠予神女作为见面礼吧。” 嘉荣眼瞧着他越走越远，灯柄的流苏被夜风拂起撩得她手腕痒痒的，她杵在原地打量起梨花灯，手没忍住抚上丝滑的织布，描着梨花样式的灯壁摸起来似乎比空白处更厚实。 暗线？嘉荣心生疑惑，迎着皎皎无暇的月光与街市的灯影，她凑近细看。 窥得内里花样，她的心骤然猛地颤了颤，只见一簇嘉荣草绵延嵌入灯彩里，折在壁中与梨花交叠，若隐若现。 那嘉荣草模糊的轮廓与她隐去的额间神印一摸一样。 嘉荣盯着手中的灯看了许久，好一会才缓过劲。 “诶，谢轻舟！”她回过神，小声叫着追上去，“你慢点走呀。” 谢轻舟听到喊声竟真的停下没再往前，嘉荣在人群中快步穿梭追上他，她在谢轻舟面前站定，胸膛剧烈起伏着大口呼吸，“谢，谢轻舟，我有话同你说。” 谢轻舟心跳得飞快。 眼前人眉眼如画，笑眼弯弯正一眨不眨凝视着自己，许是刚才跑得太急她脖颈上沁出薄薄细汗，让他忍不住想要伸手替她拂下。 “神女何事？”谢轻舟按下心中波澜，平静问道。 “与你相识我很开心，谢谢你。”嘉荣停顿了一下，视线心虚地拐向别处又折回来，接着说，“我承认起初对你有些偏见，想你年少便在祝霄手下混得一席之地，料定你绝非简单之人，更不会轻易以真心示人，所以才告诉自己与你疏远一些。但，我观你这些天对朋友还挺重情重义。” “左使今日的故事也很动人。”嘉荣牵起嘴角朝他笑，“虽然你自年幼起便孤身一人，但现在你有季鹰、有夫子，还有我们呀。” 嘉荣往日从未与除小妹之外的人说过这么多心里话，可能是仲秋的月色与桂花酿太过醉人，让她一时有些收不住，见谢轻舟半晌仍傻愣着站在原地，她抬手在他跟前晃了晃掩饰尴尬，“喂！” 听她一字一句解释，听她吐露心声，听她说“还有我们”，谢轻舟心软得一塌糊涂。他的目光牢牢锁定面前生动活泼的姑娘，想要贪婪记住她此刻每一瞬的表情。 眼见嘉荣神色变得着急，他勉强维持平和的语气，急忙应道：“多谢嘉荣神女……” “别叫我神女，唤我嘉荣就好。”谢轻舟没来得及说完便被嘉荣一句话堵回去，“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朋友。” “嘉，荣。”谢轻舟有些恍惚地下意识敲起手中折扇，记忆里模糊的小公主的样子慢慢与眼前人重合。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小会，突然笑了，慢悠悠道：“好，就叫嘉荣。” 在街市一路走走停停，空中圆月不知何时躲进云里，天色彻底暗淡。 两盏花灯已全落在谢轻舟手上，嘉荣捧着一串糖葫芦吃得不亦乐乎，她可仍未玩得尽兴。 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嘉荣被谢轻舟双手护着轻轻拽到路边，只见一群黑衣夜行人身影接二连三从面前掠过，急促马蹄声响惊得对街的孩童躲在大人怀里哇哇大哭。 “何人今日竟在闹市纵马？”身边人低语。 嘉荣拧眉，瞥了谢轻舟一眼，附和道：“惊扰城中百姓，这确实太不像样，咱们该与谢渊说说。” “轻舟兄！神女！” 说曹操曹操到，嘉荣闻声回望，一眼瞧见街巷拐角处黑衣护卫中一袭紫袍加身的谢渊，谢渊翻身下马朝二人匆匆而来。 嘉荣见他神色慌张，料想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发生何事？”她与谢轻舟异口同声。 谢渊哽了哽，向来从容的他忽然脸色一沉，道：“妖兽作乱，陈家村被屠。” 嘉荣听到妖兽二字十分震惊，她来不及思考，问清陈家村方位后一眨眼消失在原地。 谢轻舟不言，将自己的清风扇扔给谢渊，跟着嘉荣转瞬离开。 谢渊知晓此扇乃谢轻舟法器，他展开扇子看见上头现出的“护宁城”三个大字，几步翻身上马，一声令和领着精兵护卫夜骑向城门口奔去。 “关城门！” 长长的号令划破长夜，响彻街头巷尾。 陈家村离宁城不远，比起宁城更靠近天息山脚，嘉荣赶到时，整座村落悄然无声，只有让她无比熟悉的诡异寂静。 天息山遇袭的记忆仿佛发生在昨日。 村口的小酒馆遍地狼藉，瓶瓶罐罐的酒水摔了一地，沾着斑驳血污的破碎招幌躺在门前的断梁上。 嘉荣小心进门探了探，整座屋子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寻到，她出了店缓慢地朝村中走。 一阵风吹过，笼罩村落的浓厚血腥味顿时侵袭她的感官。 嘉荣被熏晕眼脚步不稳打了个趔趄，肩膀被突然出现的人影扶住。 “当心。” 嘉荣转头看见是张熟悉的面孔，长吁一口气。 还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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