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敬悬上车之前,周语侬问了句:“是爸爸让你来的吗?他、他还好吗?”
不管怎么说,母女二人能住在这栋别墅这么久的时间,妈妈都没有上过班,但她们从未缺衣少食过,甚至她上的都是最好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吃穿用的都比一般人要好。语侬知道肯定是爸爸给的,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年龄,不知道他住哪,甚至不太记得他的样子。尽管如此她依然想见一面,说一声谢谢。
不为别的,就为妈妈参与了她整个成长人生,她在素逸坤路胡同里看到过16岁的女孩被迫出嫁,也在apcd做公益时看到很多残障人士,都因为种种原因挣扎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苟延残喘。
周敬悬在心里冷笑,那女人真能憋啊,居然这么多年都没跟她讲,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野种,也没跟她说老爷子都死一星期了,骨灰都凉了。
要见,下黄泉就行了。
他没回答,车子疾驰而去。
周语侬望着远去的车子,才进了别墅。
二楼,陈雨浓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这是她这个月第二次见她妈,自从上大学后也难得回一趟家,更别说最近一直忙着准备律师执照考试。
她心有愧疚,走到她妈妈身边半蹲下,用手比划着,也用口型小声说着:“妈,我拿到律师执照了,我能成为站在法庭的上的律师了。”
陈雨浓低头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一滴泪落在她的大腿上,白色绸丝裤子阴暗了一朵小花,语侬见状,慌了神,“妈,你怎么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陈雨浓哭。
陈雨浓捡起手边的助听器戴上左耳,那双细腻光滑的双手抚摸上语侬的小脸,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眼泪在夹缝中滚落,单手比划出声道:“语侬,你爸爸去世了。”
语侬两岁时,还能跟爸爸妈妈睡,一天夜里,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循着月光,她的爸爸捧着妈妈的脸,他们坐在床沿边,四只手比划着,互相抚摸对方的手,和对方的脸,时不时传来低笑,语侬才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声音,叫手语。
之前一直没说是担心影响周语侬考试,现在说,是因为刚刚周敬悬来,把离婚证丢给了陈雨浓,还让她们滚出这个别墅,他的意思是老爷子死了,怎好让自家的房子还给两个外人住。
陈雨浓擦了眼泪,“语侬,我们得搬出去了。”她的语气极为轻松。
周语侬不解,但下一秒又反应过来,“是不是周敬悬?”
“语侬,以后不要提这个人。”
周语侬不太明白陈雨浓的情绪,她这些年绝口不提爸爸,过得肆意潇洒,她以为他们没有感情,毕竟那个男人都没来看过她们一眼,但陈雨浓又哭成这样,她实在弄不懂,只觉得成年人之间的感情过于复杂。
“妈,你别哭了,搬出去就搬出去,这里本来也离市中心不太近,交通也不方便,那爬山虎都把别墅爬满了,黑压压的,而且蚊子又多,还把你咬得满身红,我能挣钱,还有我陪着你啊。”她以为陈雨浓对那个男人还有感情,怕她伤心,说得轻快。
陈雨浓闻言倒是笑了,她说:“你都还没开始上班,挣哪门子钱。”
周语侬插着腰说:“我现在可是律师了,比那些投资顾问强多了。”
在泰国没有律师执照的律师都只能叫投资顾问,而且只能做非诉业务。
陈雨浓噗嗤笑出声,“等下会有人来接我们。”她声音温婉,仿若刚才的伤心都是假的。
周语侬是想去看看爸爸的,但陈雨浓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只洒了两滴眼泪,这会儿正和她讨论晚上吃饭的事情,她不得不钦佩陈雨浓,这么多年,她一直想问陈雨浓和爸爸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爸爸两岁后再也没来过,竟比不上周敬悬?
陈雨浓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但并不打算解释,外面鸣笛声连响三下,语侬起身站在二楼窗台,一辆外表十分惹人眼的车辆停在门口。
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五六十岁的样子,他冲着语侬笑了笑。
很慈祥,看起来像爷爷?
陈雨浓说:“小语,我们得走了。”
语侬有点惊讶,“我还没收拾。”
“我已经给你收拾好了。”她温柔地牵着语侬的手一同下楼,两个保镖将两个行李箱和一柄琵琶装到后备箱。
语侬愣神瞅着保镖毫无情感的关上后备箱,再背过身守在车子面前,二十几年的记忆真就装在了这么两个26寸的箱子里,她不免有些伤感,这一点很像陈雨浓。
男人头发微白背梳着,一身黑衫黑裤略显古板庄严,虽然杵着拐杖,但身材魁梧,每走一步都略显吃力。他缓缓上前,冲着母女二人笑说:“雨浓,我来接你了。”
男人开口是标准的中国口音。一时之间,周语侬没太分清楚叫得是谁,愣住一秒。
从语侬记事开始,陈雨浓就告诉她,自己来自美丽的中国,在江南水乡生活了二十多年,那里有长长的青石板,有茶馆,她就经常坐在二楼弹琵琶,一口软糯的吴方言,又柔软又轻清,一曲《声声慢》:
长发引涟漪
白布展石矶
河童撑杆摆长舟渡古稀
直接酥化了周语侬的心,更别提经常吸引这周遭劳作的人,更有甚者,竟有人愿花重金请陈雨浓弹琵琶,不过都被人赶走了。陈雨浓看她盘腿坐在自己脚边,摇摇晃晃着小脑袋,沉醉其中,表情十分可爱,她说这叫:吴侬软语。
这也是周语侬名字的由来。
“语侬,这是秦鸣叔叔。”
周语侬拘谨地笑说:“秦叔叔好。”
秦鸣牵起陈雨浓的手,笑得和蔼,“上车吧”,他们一同上了后座,而周语侬只能被迫坐在副驾驶。
车子启动时,语侬还看着窗外的别墅,这是她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说不舍得是假的。等她们走后,这别墅才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鬼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