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时襟泽取了行李就准备离开了。
朝楹站在门口送他,莫名在他脸上也捕捉到了些许拘谨,可那感觉像是深藏在泥潭中的泥鳅,只摸到一个小尾巴,就呲溜一下不见了踪影。
但这认知忽然让朝楹心中升起了些愧疚。
面对刚回国的老同学,她今天的表现着实算不得及格。
先是因措手不及而慌张逃避,后来又因朝江平的不满没了心情,半天下来几乎没和时襟泽说上几句话。
明明该欢迎他回国的,但回想起来,自己的反应似乎半点称不上热情。
于是分别前朝楹难得主动说了几句话,但因为不善交际,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便只挤出了几句对他创业一事的祝福,还附带了几句外行人浅薄的肯定。
可能是真的很在乎事业吧,时襟泽倾听时眼睛一直弯着,把本就纤长微翘的睫毛压得更翘了。
朝楹盯着他的睫毛,颇有出息地没再像下午那样沉溺于美色而惊慌失措,反倒十分从容地分心感叹起来。
——纯天然的睫毛就这么好看,比她今天贴的假睫毛也不遑多让吧……
分别前热络的对话冲淡了朝楹的愧疚,所以她的关注重新放回了家庭关系的问题上,想到还要面对父母,只觉得头疼不已。
不过等她洗漱完毕,回房关上了房门,密闭而安全的小空间重新带给了她满满的安全感,她心头的纠结也再次被“走一步看一步”的乐观心态压回了心底。
朝楹看了眼时间,赶紧点开微信,打算跟祝筱语音,却在目光触及列表最上方的人时再次陷入怔愣。
时襟泽的微信名很简练,就是名字的拼音缩写“sjz”。
席间匆忙,朝楹并没有更改备注。
但就这么简单的三个字母,就已足够让人恍惚了。
朝楹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多有勇气的人,甚至是有些怯懦的,所以总乖乖顺应爸妈的建议,学生时代好好学习,在高考成绩出来后再次听话选了据说更好找工作的理工科。
在她记忆中,做过的最勇敢的事,就是决定向时襟泽告白了。
可惜这决定最终只停留在了准备阶段,顶多算个“预备犯”,严格来说,连“未遂”都够不上格。
还记得那天是高考后同学们自发安排的聚餐,班主任老师也出席了。不过他只出席了最初的饭局,之后就贴心离开随孩子们自己玩闹了。
于是大家闹哄哄离开餐厅,去了附近早就定好了包厢的ktv。
朝楹平日里从不参加这种聚会,但这是大家毕业前的最后一次相聚,加上当时她自己也想给晦暗不明的暗恋生涯一个结果,所以在祝筱的软磨硬泡下松了口,跟着同学们一起去了ktv续场。
不过那时她比现在还胆小拘束,一直缩在角落看大家疯闹,滴酒不沾也一句不唱,在昏暗光线下当她的隐形人。
直到见时襟泽起身出去,她才动了动,犹豫片刻后跟了上去。
ktv里通道交错纵横,比迷宫都迷,朝楹出包厢后左右已不见时襟泽的身影,也不知该往何处找,只能凭常识猜测他是去了洗手间,便顺着路牌慢慢找了过去。
她其实很忐忑。
在老师和爸妈眼里,她一直都是个好学生、乖女儿,但其实她也时常会有叛逆的念头,只是她不喜欢起冲突,便越来越习惯压抑自己的真实诉求。
以至于现在要自行揭露心绪,都成了十分困难的事。
况且这事还关乎另一人的想法。
朝楹甚至不敢多想,怕自己再想下去会有更多顾忌,更不敢开口。
一路七拐八绕,各色灯光让人眼花。
朝楹走得很慢,但再远的路也总有尽头。
时襟泽果然在洗手间门口,边上还站着他的好哥们陶恒予。
朝楹赶紧往回缩了两步,重新将身形隐藏在视觉盲区中,想着等陶恒予离开后再过去。
在包厢时她就一直留意着时襟泽,知道他没有喝多少酒,但陶恒予她还真没注意。
只是听着陶恒予大舌头的声音,不难判断喝了不少。
陶恒予身材高瘦,肤色又是小麦色,看着比时襟泽更符合“运动系”这一标签,用祝筱的话来说就是“勉强算个阳光大男孩”。
之所以定为“勉强”,是因为他长了张爱叭叭的嘴。
本来就话多,喝多了之后陶恒予更是热心,逮着好兄弟就操心起他的人生大事。
“我说你也太挑剔了,几年里那么多来表白的女生,你怎么就一个都看不上呢?”
时襟泽半靠在洗手台边,似笑非笑看着他:“学生重要的是学习,早恋不好。”
陶恒予是醉了不是傻了,闻言急了,大着舌头反驳:“你这话就是骗……骗鬼呢,真敢用这话做借口的都是爱学习的好……好学生,你一个课堂睡眠比夜间都好的人用起来不亏心吗?”
时襟泽挑眉,似乎是没想到陶恒予醉成这样还能有逻辑。
想了想,他重新作答道:“外班的我都不熟。”
这回答先不说真假,至少听上去比之前那个有诚意多了。
“也是……”陶恒予半醉的脑子果然没能再从中抓出错漏,于是顺着这话再接再厉,“那咱们班的总行了吧,咱们班那么多女生,告诉兄弟你看上了哪个,我帮你去说!”
他说着还大力拍了拍自己胸脯,结果拍出个酒嗝。
朝楹垂下眼,闻言抿着嘴又朝前多挪了几公分,想把时襟泽的回答听得更清楚些。
但是时襟泽并没有立刻作答,而是发起了灵魂反问:“你自己找到女朋友了吗?”
陶恒予闭麦了。
时襟泽十分享受这片刻的宁静,憋着笑安慰般在陶恒予肩头无声拍了拍。
结果这一拍,把好不容易闭了嘴的醉鬼拍醒了神。
陶恒予突然反手也拍了时襟泽两下:“我不能因为自己没有着落就耽误兄弟,今天说什么也得给你嫁出去!”
时襟泽脸一僵:“……”
偷听的朝楹差点笑出声,缩回头捂着嘴好不容易把声音都憋了回去,就听陶恒予紧接着问了句:“要不就朝楹?我看你跟她同桌关系挺融洽的。”
朝楹笑不出来了,呼吸都跟一窒。
谁知陶恒予还没说完。
“哥们跟你同班三年,只有她一个人跟你同桌时没被气得出手打过你,说不定也对你有意思!”
朝楹:“……”
她一边想陶恒予醉得还真是不清,一边又有些担忧地反思起自己究竟隐藏得是不是真的完美无缺来。
本以为面对这样的醉话,时襟泽会继续玩笑着应对,但出乎朝楹意料,他一直没再出声。
在良久的沉默中,朝楹莫名察觉到了时襟泽的严肃,因此再次鼓起勇气探出头,借着身旁走廊口龟背竹盆栽的遮掩,紧张地等待起这个问题的答案来。
然后她只见时襟泽缓缓摇了摇头,似乎还无奈笑了一下:“她可是个乖学生……”
随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许是时襟泽认真的态度太过不同寻常,陶恒予竟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话题仿佛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跳过去了。
朝楹顿时觉得自己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也随着这个话题一起,被永远留在了几秒之前。
她再不等在原处,转身折返,耳边一直不停回荡着时襟泽刚才的话。
——她可是个乖学生。
这句话后面能接什么呢?
还能接什么?
她可是个乖学生,应该只关心学习。
她可是个乖学生,和我完全不合适。
还是——她可是个乖学生,我怎么会喜欢她?
朝楹不知道。
但无论未被挑明的后半句话是什么,看时襟泽的态度也不难判断,绝不会是她所期待的那种。
藏匿两年的心意没能亲口说出,却以这样一个荒唐的方式有了答案,草草终结。
那天晚上回家之后,朝楹抱着被子在黑暗里怔了很久,才终于卸下强撑了一路的伪装,无声哭到天亮。
但这番经历并非只留下了酸涩的回忆,其实想通之后,朝楹还是很珍惜的。
她现在能再鼓起勇气面对朝江平的反对意见,也是因为曾体会过最难忘的失败和失望,所以不想再让自己的后半生都浸泡在无尽失望里了。
……
脑海中思绪涌动,朝楹的视线则一直停留在时襟泽的微信头像上。
一片黑茫茫中,几盏星星点点的暖光亮着,像是从国外住处窗户望出去的实拍照片。
——看起来非常孤独。
这认知其实挺奇怪的,朝楹没再多想,手指点开详情界面,备注好“时襟泽”三个字后,就退了出去。
刚回到主界面,祝筱的信息就来了。
【祝筱:还没回家?】
【祝筱:[撒泼打滚jpg]】
朝楹又看了眼时间,发现自己思维一发散就又过去了十分钟,眼下已快九点半。
她赶紧发了句“到家了”,然后拨了语音邀请过去。
对面很快接起,祝筱活力满满的声音随着外放音响一下子驱散了屋中寂静,也驱散了朝楹刚冒头的惆怅。
“沐沐!好久没见了想不想我?”祝筱边说边笑。
她就是这样,无论高兴还是难过都会非常直白地表达出来,和习惯掩饰自己情绪的朝楹全然不同。也多亏有她带着,朝楹才不至于上大学后还被同学觉得“高冷”。
朝楹跟着笑起来,和缓的声音被笑意拖长而显得有些软糯:“想啊,你什么时候回来?”
一说这个,祝筱就蔫了:“不知道呢,培训还没结束,我觉得得月底了。”
祝筱的公司规模也不小,彤垆市的大楼只是全国某个分公司之一,所以一毕业就被调去了总部做培训。
朝楹早知道培训时间不短,但也没想到会这么长。
今天才七月二日,到月底的话怎么也还得三四周时间。
朝楹也有点失落:“那等你回来约。”
“嗯!”祝筱说,“你新入职,头一个月应该还不会太忙,等我培训回去领导肯定也不好意思立马指使我加班,到时候咱们找个周末去吃烤肉怎么样?”
关于吃的话题又进行了十分钟。
祝筱一直在细数烤肉种类,朝楹明明刚吃完饭回家不久,就又被她说馋了。
期间朝楹纠结过要不要和她说时襟泽回国这事,但又怕还没完全调整好心态的自己言语中透露出心虚来,因此纠结了几次没能插上嘴后,便放弃了。
还是过一阵再说吧,朝楹心想。
至少要确保能表现得非常淡定平和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