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装修除却第一周的大动静,之后的声响轻微,几乎没有影响到明语。
数个濒临死线的截稿日,也让明语分不出更多的心力关注周围环境。
书房摆满凌乱的画稿,不再局限于电子版,画满线条的微纸张散落在整间书房,几乎可以通过这场景想象到,画出这些画稿的人是怎么游荡在书房各处,绞尽脑汁。
鲜红截稿日的最后一分钟,明语将画稿发送给姜昕念。
姜昕念竟也还没睡觉,立刻拨来语音通话。
“我的大神,你终于有动静了。你不知道,我都已经在想,倾家荡产帮你一起赔违约金了。”
安静的书房回荡开姜昕念活力满满的声音,明语盘膝坐在地板上,侧对的落地窗倒映出她的身形,单薄空荡,仿佛倒影也透着即将坍塌的倦意。
“放心吧,不会让你倾家荡产的。”淡粉的唇很浅地弯了弯。
明语向后倾,落进满地狼藉,抬手盖在眼前,“昕念,我要休息一段时间。”
“我早就对外宣布你闭关了,你就安心休息吧。”不过,姜昕念迟疑一瞬,“你对外运营的账号,还是我帮你管理吗?你要不要乘着这段时间空闲,上去看看。”
姜昕念的语调变得非常温柔,像是怕打碎什么,“也有很多人,在等你。”
等什么呢?
仿佛被被冷水兜头浇下,空气静止。
掌心下的眼眸空洞如漩涡。
时隔三年,陡然听闻,明语依然感到熟悉的、潮水般的窒息。
眼睫颤抖,明语摇头,“不了,劳烦你了。”
姜昕念似乎从明语的沉默中明白什么,笑道:“哪称得上劳烦。”
她加油打气,“话曦老师,我可是拿钱干活的,你安心休息,放心交给我!”
……
接连几日,每当明语入睡,都会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
姜昕念若是能料到,时隔久远,她浅提起的一句话仍有如此大的威力,定然会缄口不言。
精神世界似乎会自动填充线条与色彩,否则明语不能理解,为何那些网络上的污言秽语,会在梦境中,化身成那般真实、浓郁的形象。
重重人影从城市各处走出,仿佛高楼大厦,围绕她、指责她,要将她淹没。
无心整理,无力妥帖地照顾自己。
明语将自己藏在被子里,坐在冰冷地板上,俯瞰落地窗外灿烂的日升日落。
她与世界之隔仅有一层透明的玻璃,却如天堑深渊之遥。
她见世界,可无人能听到她的声音。
明远山进入明语家时,见到的便是那样一幅场景。
夕阳浅金的光铺满了小半客厅,被杏白软被拥着的少女坐在明暗交接处,像是冷了的雪,即将消融。
“明语。”
明远山唤了许多声,拥着被子的声音方微微动了动。
明语回头,迟缓、僵硬地眨了眨眼。
像是过道里投入的白光刺眼。
半晌,明语迟疑开口,“……爷爷。”
声音落下,是惊人的嘶哑。
明语轻轻咳嗽,向下吞咽,却不知为何,当真难以抑制地疯狂咳嗽起来。
咳得眼尾泛红,眸光盈润。
明远山将拐杖和礼盒放在玄关,脱掉鞋子走进门,坐到明语身旁,隔着被子抚拍明语的脊背。
好一会儿,明语止住咳,略狼狈地抬手触摸眼睫。
也似回到人间。
“刚刚在看什么?”明远山语声平和。
“……没有。”明语摇头,“就是觉得视野很好。”
明语询问,“爷爷,你怎么进来的?”
明远山微深的眸看向明语,“还记得吗?我曾找你要过一把备用钥匙。刚刚按了许久门铃,没有人开门,我不放心,就用备用钥匙开了门。”
明语点头,下巴搁在膝盖上。
白皙的下颌被挡住半截,面容上琥珀般剔透的眼眸便格外引人注目。
明语声音轻弱,“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没关系。”
明远山确实是个很温和的长者,身上有历经风浪的平和,“我原谅你了。”
他用手拨开明语身上的被子,“热吗?”
明远山时进门便察觉到,房子里没有开冷气。将近十月的杭城,仍是个小火炉。
而明语,还拥着被子。
汗水沿着明语苍白的下颌汇聚,在家居睡裤上晕出一团湿痕。
明语沿着明远山的目光望去,仿佛被打开开关。
软被并非盔甲,借此获得的安全感薄弱、虚无,一点即破。
明语放下被子,走进淋浴间冲凉。再出来时,房间的温度已被调至适宜,不过分冷,妥帖地考虑到防止骤寒导致感冒。
明远山从冰箱拿出一瓶冰水,放在餐桌上,看模样并没有打开喝的打算。
“明语,我尊重你们年轻人的爱好,适宜地饮冰水可以帮助人头脑清醒。可是,明语,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下,你的冰箱只剩下冰水,这几日,你是靠什么填饱肚子的?”
明远山的声音缓慢、温和,并不含质问,可就是那般平静的语气,让人感到平静之下的汹涌怒气。
明语抿了抿唇,站在墙边。
她不忍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为她担忧,难得细致地解释。
解释她是如何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近乎不眠不休才完成稿件,着实没有太多心力充实生活。只不过适当的,明语隐去近几日的消沉。
“爷爷,之后的一段时间我除了修改返稿,暂时没有其他事务,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明远山始终耐心地听明语说话。
明语解释完,口干舌燥地停下,见明远山颔首。
明远山总结,慢条斯理,“也就是说,除了无可避免地下楼扔垃圾,你确实两个月都没有出过家门,对吗?”
明语一时难以和明远山对视。
“我觉得这样不太可以。”明远山沉吟,“明语,爷爷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明语有不好的预感。
明远山抬手示意放在玄关处的礼盒,“我刚在楼下险些被几个玩耍的孩子撞倒,是一个路过的小伙子帮助了我。很巧,我与他同行了一段路,发现他是你的新邻居。”
明远山的话没能说完,明语走近明远山,扶住他的手臂,这是她罕见的主动靠近,“爷爷,有伤到哪里吗?”
“没有,多亏那个小伙子扶住了我。”明远山注视明语。
这是一个如她母亲一般温柔的女孩,如果没有发生意外,她也该如她母亲年轻时一般待他亲近,予他欢喜。
可惜……
明远山眼里有不明显的痛色,但同时,他的想法也更加坚定。
明远山将刚刚被打断的话说完,“要好好感谢他,你去将这些礼物给他,代爷爷好好谢谢他。”
“……”
话题回到这,明语放下扶住明远山的手,沉默间,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在代表主人表示抗拒。
明远山抬手,沿着明语柔顺的长发抚摸,带着安慰与鼓励,“住在对门的小伙叫季岭洲。”
明远山回忆与那个小伙子相遇的场景。
高高瘦瘦的青年戴着宽松的卫衣帽,侧颜非常优渥,第一眼容易让人以为是个花架子,可扶住他的力道带着出乎外表的力量感。
总而言之,是个有些寡言,但热心妥帖的年轻人。
明远山笃定道:“对门小伙季岭洲,长相斯文,善解人意有礼貌。爷爷知道你不会说什么好听话,你将礼物给他就行,很轻松。”
“爷爷。”明语试图反抗,说服明远山,“表达感谢的方式有很多种,我可以给他留言,之前他也是那么和我交流的。”
“原来你们有过交流,那事情便更容易了。”
明语:“……”
明语闭眼,直言,“我不愿意。”
明远山同样直言,“明语,因为依托网络,短时间内的居家没有给你造成太大影响。可长久如此,并不是健康的状态。是否我只有给你断了网络交流的一切途径,才有可能促使你走出去。”
明远山凑近明语,“看见爷爷脸上的皱纹了吗?”
“你忍心我这个年纪,本该颐养天年的老人家为你操心吗?”
老人脸上沟壑纵横,风骨依旧,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倜傥。
当目光触及明远山鬓边的霜白,明语败下阵。
……
一个小时后,一道单薄身影孤零零站在楼道间,声控灯亮起又熄灭,投映出浓黑的影子。
许是知晓让明语出门给邻居送礼物已经是明语的极限,当看见明语全副武装出门时,明远山给了个鼓励的眼神。
明语足跟抵到墙壁,凝视对面门牌号为“2406”的房门。
理智告诉明语,明远山的要求并不过分,甚至合情合理,她确实要好好感谢邻居。
然而,明语抿了抿干涩的唇,感到些许咸涩的味道。
黑色鸭舌帽下,碎发早已被汗打湿,湿漉漉贴着苍白的脸。身体代替强制冷静的精神,更明显地表现出抗拒。
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让明语回去。
明语胡思乱想着,她此刻的模样,定是像极了刚从水沟里爬上来的水鬼。
阴郁幽暗。
可曾经,她明明曾那么灿烂、那么热烈地站立于高台,万众瞩目也坦荡热忱。
冷汗流进眼里带来无尽涩痛,明语撑着发麻的腿,仰头抹去额上的汗。
黑暗予人错觉,那剔透眸底是否蹭亮起过十分璀璨的光。
明语不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微阖眼,深吸口气,几步上前按响门铃。
明语几乎忘了呼吸,因此,她没有发现,“2406”的智能门锁亮起微弱的蓝光。
且不止一次。
……
“您好,您好,温馨提示,有客来访,有客来访!”
商讨会上,提神醒脑的提示音蓦然而止,秦亦诚狠狠按下静音键,放下手机便撞上季岭洲没什么情绪的目光。
长腿支着沙发,季岭洲垂眼看向秦亦诚拿手机的手,眼尾红痣跟着下垂,散漫冷淡。
秦亦诚条件反射般的扔开手机,举起双手,“洲哥,我是无辜的!”
他看向被扔开的手机,“是有人在你家门口,他才报警的。”
秦亦诚觉得挺委屈。
季岭洲在杭城的居所是他一手操办。
要高层、采光好,安静,高绿化面积,又要在“宙屿”总部一千米之内。秦亦诚几经考察,择优选了观棠月的这户房子。
再根据季岭洲的要求,重新装潢。新装上的智能门锁感应到有人在门口徘徊时,便会自动发送警报到户主手机。
但装修后期工人搬运家居时发生几次过误报后,季岭洲嫌麻烦,直接让绑定了秦亦诚的手机。
“太吵。”
季岭洲指了指距离他最远的,吧台前的椅子,“你去那。”
“洲哥!”
对上季岭洲冷淡的视线,秦亦诚不敢忤逆,站起来拖着长腿走向吧台。
路过林晨杨时,见他明显在看好戏的模样,秦亦诚不爽了。
倒退两步,他歪头,“胖子,去看看监控,是哪个觊觎我们洲哥的小变态,在门口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