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说的是“将安王带来”,而不是“召安王进宫”,这当中区别代表了什么,禁军统领和内侍总管心中了然。安王府的牌匾明日塌不塌,已经是陛下一念之间。 如今的禁军统领是王铮,一年之前,他还是北境的兵马将军,因为对待边患的决策错误,职位被高长缨接替,他则调回了宫城。 之所以没有遭受重罚,是因为他也姓王,是皇室的旁支血脉,赤胆忠心跟了陛下许多年。 然而在他这个年纪发生这样大的职位调动,往往不是擢升,就是贬黜。虽说西北将军和禁军统领职级相差不大,但朝廷里的人都明白,他这番回京,糟了贬的。 所以他一直憋着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宝刀未老,也像给他的子孙谋个锦绣前程,如今显然机会来了。 他或许看不清楚边境的局势,但他看得清陛下的心事,否则他这样一个皇家旁支子弟,也坐不到如今的位置。 陛下如今提及安王时那狠戾的神色骗不了人,安王,这回应是不成了。 不知后头问鼎王座的会是谁,但不管是谁,只要他拿下安王,便是对新帝尽忠。 打定了这个主意,王铮和内侍总管各派了得力人手,禁军缉拿安王,宦臣收押女眷,京兆尹则派人去了刑部詹事桑挺的家中。 随着各路人马分头行动,议事殿只剩下了陛下和王昭。 陛下的眼中满是倦意,看向王昭:“昭儿,你会背叛我吗?” 王昭没有躲闪:“我记得年少时初入宫城,您同我讲过您的治国理想,您说希望边疆安定,百姓和乐,农桑顺遂,工商繁荣,世家、寒门皆出贵子,王公、布衣皆有作为。陛下,如果您问的是我会不会背叛您的理想,我发誓,我绝不背叛。” 陛下的喉头有一瞬哽住,他问的并不是这个。 他想问的问题,其实十分阴暗,他想问王昭会不会觊觎他的权利,乃至迫切地希望他老迈、甚至希望他死。 可当王昭笃定地回答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突然就回想起了自己的青年岁月。 那时候他意气风发,朝堂、后宫、江山社稷,都在他一手掌握之中,何等潇洒快意。 可是他老了,王暄和王晗都在算计他,王暄算计他的疼爱,王晗算计他的龙椅,他们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曾经是何等伟大的帝王。 可王昭显然是知道的,陛下心中对此很是满意,这个儿子是好的,自己果真慧眼独具,没有看错人。 陛下的神色和煦不少:“昭儿,你还是不愿唤我一声父皇吗?” 王昭没有说话,为陛下倒了一杯茶:“您还记得我母亲吗?” 陛下的眼睛眯了眯,用力回想着多年之前的那个倩影。 那是个纤细柔软的女子,她是他臣子的女人,曾在流徽不愿同他行房时,带给了他绝顶刺激的背德的欢愉。 “记得……记得……”陛下喃喃:“你母亲是极柔顺的一个人,可惜了,可惜了,她当年若是进宫,如今应当也是贤妃之位了。你母亲啊……福薄……” 王昭恭恭敬敬将茶盏递给陛下,姿态是谦卑的,但终究没有叫出那句“父皇”。 陛下近来本就神志不清,此刻沉浸在王昭刻意用语言编织的“千古明君”的幻境里,又回想着自己风华正茂时的露水姻缘,已经将叫不叫父皇这件事放诸脑后。 只有王昭是沉重的,茶盏里的热气飘到他脸上,他的眼前迷蒙得如同他的心。 他看着神态痴妄的陛下,只觉骨髓里泛出阵阵的寒气和恨意。 他的父亲奸/污了他的母亲,又将她这样为了幼子委曲求全、又为了清誉慷慨自尽的女子,称作“柔顺”。 在这个人心里,他或许只记得母亲那一夜柔弱的身躯和无助的吟哦,他自以为是地认为那是一个女人对他的爱与臣服。 就是这样一个无耻之人,如今居然想让他叫他一声“父皇”。 可笑啊,真是太可笑了。 陛下沦陷在白日大梦中,王昭浸泡在钝痛的怨恨里,就这样足足三个时辰后,安王才被带到宫里。 这三个时辰里,安王和他的府兵奋起反抗。他身上的铁索,脸上的血污都是反抗的证据。 安王来到殿中,看见陛下,突然又乖巧起来,他的双手被铁链束缚,只一双腿奔跑着,扑跪在陛下的墨色锦绣靴前。 “父皇!父皇!……”安王神色谄媚极了:“可是哪个居心叵测的在您耳畔嚼舌根子,让您误解了儿子?父皇!父皇您是明君啊,您可万万不能听信旁人的谗言啊父皇!” 陛下俯视着匍匐着的王晗,只觉作呕,这般奴颜婢膝,哪里像是孤的孩子,就这幅样子,居然还胆敢号称是流徽的倚仗,竖子,你配吗?流徽是他的,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混沌的神志和变/态的爱欲充斥在陛下的脑海,他甚至不愿再同这个儿子多说半字废话,只对王铮说道:“押至天牢候审。” “父皇!父皇!”安王突然想到了什么:“母妃!母妃今儿还在等儿子去请安!儿子不去母妃会担心啊父皇!父皇!” 听他这样说,陛下心头怒涛顿起,狠狠将他踹翻在地:“混账!还敢提你母妃!拉下去!给孤把他拉下去!” 数个禁军一拥而上,安王被压趴在地,却依旧用尽力气挣扎,换来的结果便是被陛下一脚踩住了脑袋。 陛下这一脚是用了力的,王晗的脸颊和地面相接,因为压迫溢出一层肉,他额头青筋暴起,眼白也充血泛红。 “父……父皇!您……您要想清楚……”王晗挣扎着说道:“您这样对我,您……您就再也没有儿子了啊父皇……父皇!!!” 这句呼喊并没有博得陛下的心软,陛下脚上的力气反而更大。 此时王昭站了出来:“陛下,安王殿下毕竟是您和贵妃的骨肉,做了错事,按律当罚,但总要有名头。否则史官文臣笔下,怕是不好交代。” 安王罪该万死,但必须经过审理,罪责清楚,才能伏法,若今天让陛下一脚踩死了,很多事情便说不清楚了,前朝后世都容易有议论。 王昭知道陛下最在乎两样东西,一是同贵妃的夫妻之爱,一是他作为帝王的名声。 所以他一句话里既提了贵妃,又提了史官。 这句话果然奏效,陛下将脚撤回来,安王精疲力尽,被带了下去。 王昭出宫的时候,日头西沉。 他望着天边,嘴角一弯,明天,是个艳阳天吧。 他出宫往长策将军府后院毗邻的竹林走去,玄乙说过,如今天凉,画眉喜欢晚上去那儿泡温泉。 他递了好几次帖子她都不见他,如今他没有办法,只能做一回登徒子了。 …… 画眉近来的烦心事多。 自打子规在安王府后院出了那档子事,父亲的身体垮了,成日卧床,她去请安伺候,父亲昏昏沉沉之际,喊的都是玄乙亲娘白姨娘的名字。 画眉之前一直以为,母亲虽是犯了糊涂,做了错事,但她同父亲之间,同他们这些孩子之间,感情是没有问题的。如今再看,原来是她太过天真了…… 至于子规…… 她往安王府后宅递过许多次消息,让她回家,为自己的错处负责。只有付出了代价,前头的债才能清了,后头不管是死是活,是坐牢是流放,都能体体面面有个人样。 子规只回过她一封信,尽是骂她的,有一句话特别刺眼:“你大胆放肆!你知不知道你在同谁说话?!我是未来的皇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哪里有错。” 其后画眉便全然放弃了与子规沟通,她觉得子规已经疯了。 最近画眉也没给玄乙几个好脸色。 她有些生她的气。 她们是亲姐妹,她怎么能……怎么能帮着那个混蛋瞒她骗她…… 那个混蛋……那个混蛋……不能想,有些仇若不能当场报,便只剩白白伤肝……身体是自己的,不能想……不能想…… 画眉今日去城外跑马宣泄了一番,回来吃过晚饭,便提着她沐浴用的小篮子,往温泉处走。 玄乙这丫头……虽然胳膊肘往外拐,但推荐的这处地方还是很好的。 秋夜风凉,泡温泉最舒服。 画眉将外衫脱了,只余兜肚和胫衣。 夜里出来,画眉不敢裸身泡泉,虽然这里是京师重地,但哪里都有坏人,加上竹林里偶尔也会有些兽类出没。 画眉功夫足以应对这些宵小,然则应对的时候衣服总还是要穿一点。 画眉迈进温泉,往下走着,泉水渐渐漫过了膝盖、腰际,最后漫过了前胸,她寻泉中一块大石坐着,抬头望着星空。 忽的一颗流星划过,画眉只淡淡笑了笑。 她从不相信流星许愿一说,但流星很美,她承认。 耳畔忽来一阵凉风,穿林打叶,伴着泉水泠泠,听觉和触觉都得到了满足。 可这满足没有持续太久,画眉耳根微动,继而猝然回头:“谁?!” 这一回头,她便看到王昭长衫玉立,站在月亮下,正直直看着她。 画眉当即就慌了,赶紧双手抱胸:“你什么时候来的?!” 王昭没有回答,只露了笑意,朝她走过来。 画眉:“你干嘛!你不准动!” 王昭仿似没有听见。 画眉:“你你你!我告诉你,我长在军中,我武艺了得,在南境你这种小身板我一个打十个!!!” 王昭的一只脚已经涉水。 画眉几欲哭出来:“你再过来我要喊人了!!!” 见王昭没有停,画眉紧紧抱着自己,狠狠倚在温泉的岩壁上,绝望而羞赧地闭上了眼睛。 她再睁眼时,自己的身体已经被王昭彻底笼罩。 王昭双手撑在岩壁上,将画眉环在了怀里。 “我求了那么多次,为什么不见我?” 画眉觉得王昭的声音是清冷的,像月光一样。 可她的耳朵却像是着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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