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和朝臣的目光同时聚焦于这位已经年逾古稀的老者,他不仅是太子的老师,也曾是当今陛下和他们皇兄弟的老师。 他的儿子孙子也都在朝中为官,儿子位居二品,是大衡第一州泰州的州牧。孙子年轻,也是通过科举一路走上来的。如今是丰州下头一个富庶县的县令,只要不出大错,朝廷提拔重用也是早晚的事。 曾老年纪大了,本来这次殿试过后,履职过了今年,就要一品荣休。 一代帝师,儿孙争气,曾家本将成为大衡赫赫有名的望族。 可今日孟老这番指证说出来,曾老若是认了,便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所有人都在等曾老的回答,可他只是古松一般站在那里。 没有人催促他,连陛下也没有。读书人要脸,要风骨,曾老是一等一的读书人,是为朝廷公干多年的老臣,这大殿之上,每个人对曾老都是尊重的,他们想听听他的说法。 一炷香的时间,一直默然的曾老突然就笑了,他边笑,便无奈地摇摇头。 只见他挺直已经因为年岁有些佝偻的身躯,双手抬起,摘下官帽,跪到大殿正中。 “老臣……认罪。本次科考,确有舞弊,乃臣一人谋划,他人皆碍于老臣的官位,不得不屈从,实乃无辜,望陛下明鉴。” 这就是曾有识的答案。 陛下的双眸露出痛惜之色,年少时代在曾老跟前读书的岁月走马灯般闪过脑海。 帝王起身,于高位之上探出身子,想要看清楚老师的容貌。 “老师,您这是……为何啊……”半晌,陛下痛心疾首问道。 听闻这声“老师”,曾有识也动容。 “陛下,事已至此,老臣已经无甚辩驳。只是陛下唤臣一声‘老师’,老臣心中还有一句话,想同陛下说。” 陛下没有反对。 曾有识昂首,目光灼灼:“安王无耻,贵妃祸……” “闭嘴!你闭嘴!”陛下听到这里,面容突然变得有些狰狞起来,想要打断他接下来的话。 可是曾有识并没有停止,声音反倒更洪亮了一些:“贵妃祸国!如今国境看似海清河晏,实则官员懒政,人才凋敝……” “来人,将他带下去!带下去!” 陛下猩红着一双眼睛,挥动着手臂,禁军得了陛下命令,已经来到曾老身边,擒住了他的胳膊,将他带出正殿。 可曾老的声音仍在殿上飘荡。 “陛下满心想的都是制衡朝堂,然则您年少时的治国理想,已经全然忘了吗?!陛下!您已经忘了吗?!” 曾老的声音越来越远,大殿终于安静下来。 陛下颓然坐到龙椅上,对朝臣摆了摆手:“退下吧……孤今日累了……” 朝臣们对视一眼,行了退礼,陛下由内侍总管搀扶着朝后宫走去。 孟老还在跪着,裴澄从朝臣队列的中后方走上来,将孟老搀扶起来。 孟老起身不稳,踉踉跄跄,又要摔倒,多亏借了裴澄的力,才勉强站稳。 “老师……”裴澄担忧问道。 孟老摇了摇头,但裴澄分明看到孟老眼中有泪。 “老师……”裴澄又唤一声:“您还好吗……” 孟老微微闭上眼睛,让自己稳健一些,继而睁开,拍了拍裴澄的手背,似是安抚:“无妨……无妨……” …… 今日的朝堂巨浪滔天,皇亲和武将虽不日日上朝,但在朝中总有些亲厚的人脉。 更何况这次科场舞弊牵连甚广,朝廷重臣、皇亲国戚,不少都搭在里头。 散朝之后,只过了一夜,消息便不胫而走,各个涉案其中的勋贵人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首当其冲的便是李家。 这次科场舞弊,不管皇后和东宫知不知情,参没参与,这桩大案一旦做成,受益的是皇后和太子。他们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 鸿鹄和画眉听了消息,赶紧上公主府找玄乙商量对策。 他们到的时候,玄乙陈天忌和王昭正字院子里喝茶。 两人见了王昭均是一愣,玄乙将他们招呼过来,让他们入座,让忍冬给他们倒了茶。 玄乙一早就有打算,王昭的身份,早晚要让李家人知道的。 太子能力太弱,与其全家人抱着这点嫡庶正统死不放手不得善终,不如扶持王昭。 “你听说了吗?”鸿鹄顾不得王昭在场。 “嗯。”玄乙点头。 “妹妹打算如何?”鸿鹄急躁:“可要入宫同姑母商议对策?” 玄乙摇头:“这时候多少双眼睛盯着东宫,陛下更是恨不得把所有耳目都嵌在玉鸾宫墙上,这时候若进宫,除了触陛下的霉头,毫无用处。” 鸿鹄和画眉虽是着急,但知道玄乙说的没什么错,一时默然。 “宫里可有消息?”玄乙看向陈天忌和王昭。 “我找人打听了。”陈天忌道:“曾老被关押在大理寺,没有受什么难为,大理寺卿亲自跟曾老谈了,可无论怎么谈,曾老都是一样的说法,说这案子是他一人所为,同旁人没有干系,多了的半个字也不说。” 玄乙听到这里,叹一口气,曾老话是这么说,陛下断然是不会信的。 “你们说……陛下会怎么处置曾老。”玄乙虽是这般问了,但她心里大概也知道,曾老这番牢狱之在灾过后,凶多吉少。 何止玄乙,就连对朝政不怎么关心的画眉听闻了此事,也觉得曾老太师是要搭上性命的。只是不知涉案的其他人命运几何,也不知曾家会不会株连。 陈天忌低眉思忖着,正如玄乙所说,此事李家人急着进宫反倒不好。他倒是能托关系进去大理寺,但他是玄乙的夫君,而且陈家……端看前两日钱姨娘和陈灵泽忙着同中榜举子联络的谄媚样子,他们应当也是涉案了的。这样一来,他身份便太敏感,去大理寺这事儿若让陛下知道了,便是大大的罪过,风险太大,不太划算…… 正当众人愁眉不展之际,王昭站起身来,淡淡说到:“我会禀明陛下,往大理寺走一遭。玄乙说得对,陛下此时见不得李家躁动,你们一定要静下心来。” 玄乙和陈天忌自然知道王昭说这话的底气,鸿鹄和画眉却是不知道的。 “你?”画眉心里从不藏事。 “啊。”王昭答道:“我。” 画眉一脸懵懂,但见玄乙和陈天忌都波澜不惊,大致也知道这道士身上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本事,虽有一肚子困惑,但到底是咽了下去。 王昭说罢便起身入宫了。 画眉看着他衣袂翩翩的背影,问玄乙:“他手里……是有什么陛下的把柄吗?那可是大理寺,他一个道士说进就进啊?” 玄乙看画眉满脸的担忧,知道她是有些担心王昭的安全,可见她心里还是有这疯道士的。 “哥哥。”玄乙未接画眉的话茬,转而问鸿鹄:“你觉得太子如何?” 鸿鹄骤然被问,好生反应了一会儿:“太子仁厚,但力有不及,城府也浅。” 玄乙点头,连自己这军旅糙汉大哥都说太子的城府浅,就可见太子城府有多浅。 “那哥哥,如若陛下还有除却太子和安王之外的贤能皇子,你愿意抛开家族身份,效忠于他吗?” “大丈夫忠君爱国,若陛下择贤而立,哪怕不是法理正统,只要对大衡有利,我李家自当效忠。” 鸿鹄这番话几乎没过脑子,说完才觉得,是不是有些对不起皇后和太子。 但玄乙和陈天忌对视一眼,皆是松了口气,很好,不算愚忠愚孝。 …… 王昭一身道袍走进大理寺时,曾有识正坐在牢中草垛之上。 王昭手拿令牌屏退众人,进到牢里,和曾老相对而坐。 曾老看着王昭,眼神里有戏谑:“陛下还是逃脱不了历代帝王的沉疴滥疾,上了年岁,便迷信佛道,妄图长生不老。” 王昭不置可否,只对曾有识说道:“曾老,您曾做过陛下十数年老师,难道还不了解他吗?您越是揽责,东宫就越危险,那些您维护的朝臣也越危险。” 曾老脸上笑意尽散,露出自责:“事已至此,揽不揽责,已然没有区别。当年在太学给陛下和他的皇兄弟授课时,我便知道,他非池中之物。那野心,再怎么用力藏,也是藏不住的。” “曾老看人这般准。怎会看不出,太子并非储君的绝佳人选。” “但安王更不是!”曾老有些激动起来:“太子起码品性高洁!而安王却是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大好社稷,岂能在我等眼皮子底下,交到这蛆虫手上!” “品性高洁……呵……”王昭轻笑,不是鄙夷,而是无奈:“要坐上那把椅子,守着那高洁有何用?” “怎么无用……”历经两朝,曾老明白,王昭的话及对,但他没有选择:“如果今日,我的谋划不暴露,太子登基之后,将拥有一批有才能有志气的朝臣,他们未尝不能开创……” “曾老怎么如此天真?”王昭打断了曾有识:“您选的这些人,您自认为知根知底,可他们都来自世家大族,他们今日愿意配合,何尝不是想争一份从龙之功?这些举子,背后多少利益勾连,勾连之下,他们将来在朝为官,难道事事都能由着本心吗?心中忠义,守一年容易,能守一世吗?” 曾老闻言,不禁面露痛楚:“可是我们没有时间了!太子已经做了三十年太子,这三十年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心气神眼看就要被磨没了。而且太子妃生育艰难,安王又不断纳妾,正妃的人选也在商议了,若是安王府先有儿子……若是安王先有了儿子……” “有了又如何?襁褓婴儿,何足为惧?” 曾老听了王昭这句话,有些冷静下来,他看着眼前这青年道人,一派从容凛然,风骨天成。 他蓦地反应过来,自己竟不知不觉和他推心置腹了这般久。 “你……”曾有识心中蓦然生出一些害怕,这年轻人今日来此的目的,他拿不准。 “曾老,您若想最大限度的保全东宫。便应将此次科场舞弊的谋划一五一十坦诚相告,您能做到的许多事,以太子的城府和手段,是想不到,也做不到的。陛下虽年迈,但不至于是非不分到心眼全盲的程度。” 王昭说这话的时候,曾老一直盯着他的脸看。 越看越觉得疑惑,他在王昭这张脸上,似乎看到了故人,但他总想不起是哪个故人。 王昭像是能读懂曾老的眼神一般:“二十七年前,您曾为雍州一对年轻人证婚。” 曾老瞳孔猝然一亮,对!那雍州太守是他的学生,他迎娶新妇时请了他去证婚。 可是……可是那太守的娘子后来在宫宴上同陛下苟合,最后不知所踪,生死未卜,太守也愤而辞官了啊…… !!! 曾老脑海闪过一道电光,妇人、陛下、宫宴……这道士…… 他想起这道士像谁了,他像当年那雍州太守的夫人!!!再看这道士的年纪,莫非……莫非…… “陛下十五年前宣晚辈入宫伺候,五年前,交给晚辈一样东西。” “什……什么?”曾老的眼睛里是无限的惊惶,可这惊惶并非因为恐惧。 王昭凑近曾老的耳畔,一字一句低声说道:“承天剑。” 曾老的松弛的眼睑因为激动而颤抖,大衡帝王传位之前,除却诏书,还有两件信物,一为传国玺,一为承天剑。 曾老的双唇微张,像是要说什么话,却几番努力,怎么也说不出来。 王昭没再说话,只是端端正正,对着曾老抱拳行了礼,他相信曾老能明白,这是他给他的承诺,尽可能保全太子的承诺。 行了礼,王昭便转身离去,他知道,这桩大案,很快就会完结了。 望着王昭的背影,曾有识仰天大笑,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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