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玄乙时常想家,让宫里的日子有些难熬。但其实她在宫里,过得是不枯燥的。 皇后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果真是在用心调/教玄乙,后宫当中许多事务的处置之权逐渐从蔡嬷嬷那里移交到玄乙手上。 入宫短短两年,玄乙由内侍偷盗这般小事入手,到如今例如料理后妃和侍卫私通这样的丑闻、住持节庆宫宴这样的大场面,桩桩件件都有玄乙忙碌的身影。 宫人们从交头接耳议论玄乙,到如今见了她,已然能恭恭敬敬俯首请安道一声“三小姐”。 就连陛下都赞玄乙,说若她是个男儿,入朝做官也不在话下。 皇后的病症还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容姿照人,让人感叹岁月未曾薄待她;不好的时候便惨白着一张脸,让人时时担心今日美人、明朝枯骨。 玄乙景德二十一年七月入宫,白云苍狗,如今已是景德二十三年的凛冬。 这两年有余的日子,除却忙碌和孤独,玄乙还须时时警醒。 今年玄乙生辰的时候,皇后在玉鸾宫给玄乙办了一场小小的生日宴,只是玄乙的家人和朋友都没有进宫,陪她过这生日的除了这位敌友莫测的姑母,还有陛下,太子和太子妃。 晚膳用了一个时辰,陛下那双苍老的眼睛几乎没有从玄乙身上离开过。 这样的目光让玄乙遍体生寒,仿佛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鱼、一块肉、一件可以被人揉搓于股掌之上的……玩物。 玄乙心底里涌出前所未有的畏惧,她生怕陛下对她动了不伦之心…… 宴会散去之后,皇后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用食指轻轻抬起玄乙的下巴,凝视许久,方才叹息道:“我这一生自诩貌美,真是后生可畏啊……” 只此一句,玄乙双腿便有些发软,她余光瞥到茶几上的杯盏,便一手将其抓起,狠狠摔在桌上,杯盏碎成几片,玄乙拿起当中一片就要往自己脸上划去。 蔡嬷嬷眼疾手快,将玄乙拦下来:“三小姐这是做什么?!” 玄乙眼中因为畏惧含着泪,但思绪却无比清晰,她不能说她害怕陛下垂涎她,她不能说她不想入宫为妃,她之前答应过皇后,用自由换所有。若今日她反悔了,她的下场未必好过玉体横陈君王榻…… 玄乙将喉头的哽咽狠狠咽下去,强忍着颤抖说道:“姑母不喜欢,玄乙留着这张脸做什么?” 玄乙入宫这些时日,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多,可唯有一样她看得清楚,皇后心中是有陛下的。皇后同陛下少年结发,不论现在亲疏几何,年少时的情分不是那么轻易忘却的。没有哪一个女人愿意将别的女子送到自己夫君身边。 玄乙今日说这句话,为的就是提醒皇后,不要做自己分明不喜欢的事,她也不会做皇后不喜欢的事。 皇后听了玄乙这句话,眼睛先是微微眯了眯,继而将玄乙手中的瓷片拿走,轻轻抚摸她的脸颊,语气比方才真挚不少:“你的孝心,姑母明白的,还没到这一步,玄乙,你明白吗?” 没到这一步,既是指没到玄乙自毁容貌这一步,也是指没有到她将玄乙送去陛下身边这一步。 玄乙听懂了这话里头的意思,点了点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因为她的放松也终于滴落下来。 看着玄乙踉踉跄跄走出去的背影,皇后的面容也苦涩起来。 “娘娘别怪三小姐,宫里这般光景,换了谁,都是要怕的。”蔡嬷嬷劝说道。 皇后摇摇头:“我何曾怪过她。倒是今日她这幅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人。她也是十四五岁入的宫,眼里除了怕就是恨,像一只不曾伤人却被人伤的狼崽。” 蔡嬷嬷一路追随皇后,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那位现在也从棋子变作棋手了,娘娘不必伤怀。” “玄乙刚进宫那时候问过我,说我这辈子可曾赌过,又可曾输过。”皇后微微笑了笑,眼底却涌上雾气:“我这半生,赌过前程、赌过生死、赌过家门荣耀、赌过皇后威权,从未输过。可是相宜,我从没想过要赌他的真心,可他怎能让我……让我这样一败涂地呢……” 蔡嬷嬷看着皇后眼中的泪光:“娘娘何苦这样想。陛下是九五至尊,如今后宫除了您,叫得上名字的也不过一位贵妃,一位昭仪。昭仪膝下小公主还不到两岁,至于贵妃……这后宫上上下下皆以您为尊,前朝太子孝顺,性情仁厚,深得陛下信赖。娘娘始终是陛下心尖上的人儿,您何必自苦呢……” 皇后不置可否,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将话头转回玄乙身上:“玄乙是个聪明的,知道我的心思,也知道怎么同我谈条件,我是她亲姑母,何尝想让她将花朵一般的人生葬送在宫城高墙里。我只怕有一天,同陛下夫妻情分泯灭殆尽,只剩下无尽的猜忌提防。到那时,玄乙的美貌就会成为李家最后的希望。呵……说来多讽刺……寻常百姓家的女儿都羡慕大家闺秀会投胎,殊不知高门大户里的女儿最为艰难。大厦将倾之时,是要用她们的骨头血肉砌砖墙的。” 蔡嬷嬷走近皇后,很是心疼地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娘娘,您多虑了,不会有那一天的。太子仁孝,三小姐聪明能干,将军也并不贪恋权势,您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的。别怕……别怕……” …… 玄乙这天回到房内,桌案上摆了一个小包裹,玄乙打开,发现是珞城书局刚出的两个绘本,还有一封信。玄乙搭眼一看便知道是谁送来的,除了陈天忌还能有谁。 终日提心吊胆,长久的压抑,让玄乙看到礼物的一瞬间哭了出来。 她将信读完,结尾还是那句“勿念”。 玄乙哭得更凶,第一次提笔给陈天忌写了回信:“大壮怎么会更喜欢你啊王八蛋!” 海东青带着玄乙的信笺出宫,翅膀刚呼扇起来玄乙便后悔了,奈何为时已晚。 更令玄乙尴尬的是第二日她去给皇后取药,被陈天忌堵在了太医院外头的小巷子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玄乙吓了一跳。 “你出什么事了?”陈天忌一脸严肃。 “啊?” “你从不给我回信。你到底怎么了?” 玄乙心头因为陈天忌这句话涌上一丝异样的感觉,有些疼,有些烫,也有些痒。 她想了想,还是对陈天忌说了她心中所怕。 陈天忌盯着她看了半晌,眼中分明有怒气,陛下比玄乙大了将近四十岁,玄乙还是皇后的亲侄女,陛下真是…… 可陈天忌却没有将这份怒气发泄出来,而是问玄乙:“想不想见刘先生和宋先生?” “谁?” “刘逢生,宋将行。” 玄乙本就崇拜刘逢生,自不必多说。至于这位宋将行宋先生,他是大衡最好的琴师,在大衡境内风头无两不说,还曾被西域各国王室重金邀请前去演奏,玄乙自然也是想见的。 “想。”玄乙点头:“不过……” 陈天忌看了看周围无人走动,压低声音说道:“陛下是注重名声的。如今你在宫里,一心埋头办事是不够的,你得让旁人看见你,建立自己的人脉和威望。越多朝臣和名士知道你的存在,你就越安全。” 玄乙不肖多想便明白了陈天忌的意思,古往今来的帝王,不乏将一家姐妹纳入宫中的先例。但这样的君王也是话分两头,君王贤德,这两姐妹是娥皇女英齐人之福,但若君王平庸,这两姐妹就是美色祸国了。姐妹同侍君主尚且争议不断,若是姑侄,那便不只女子要承担骂名,君王本人也逃不过荒淫二字了。 只是玄乙如今入宫是为皇后侍疾,知道她的多是后宫里的宫人嫔妃,陛下拿捏他们如同拿捏蝼蚁。若他真想要玄乙,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哪怕之后朝臣反对,也是木已成舟,业已晚矣。 但若玄乙能在此结交一些朝臣抑或名士,境况便大有不同。这些人金喉铁笔,说话行文分量万钧,陛下便不敢轻易拿自己后世的名声做赌。 想明白这一层,玄乙又问:“可他们怎会见我?” “你给孟桃写封信,你不是一向喜欢作画吗?在信上画一些。” 玄乙听了陈天忌的话,三日之后,刘逢生作为客卿,竟真的求到了陛下面前,说在太平书院看到了一位小友的画作,天赋极佳,不见则意难平。追问了学生,才知道这位小友如今在宫里,而自己的好友宋生也对小友十分好奇,便一同前来求陛下,能否见一见这位小友。 刘逢生是丹青大师,宋将行是音律泰斗,俩人加起来堪称大衡艺术领域的半壁江山,陛下自然礼遇有加,当即允了他们所请。 玄乙也因此有了机会精进自己的画艺和琴艺。 忘年交三人组足足交谈了五个时辰,还一起用了午膳和晚膳。 不过刘逢生和宋将行对玄乙的欣赏角度很是不同。刘逢生确实欣赏玄乙的天赋,甚至说玄乙于人物小像的技巧上已有匠人之气,未来可期。而宋将行则很是实在,说弹琴这事儿玄乙当成爱好就行,不用付诸太多努力。但玄乙的个性很对他的胃口,上次这么对他胃口的还是他的爱徒岳君然。 “君然若能结识你,必定能与你成为至交好友。” 玄乙想起上辈子和岳君然的恩怨,干笑一声:“是吗……” 至交好友?是那种对男人的审美也高度一致的至交好友吗……咱们就是说大可不必了吧…… …… 经过这次对谈,陛下看玄乙的眼光确实不再轻浮,真真正正像一位疼爱年轻人的慈爱长辈了。 玄乙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陈天忌依旧逢三逢七给她写信,只是玄乙又沉默下来。 玄乙的默然其实是一种无措,即便再不情愿,她也承认,陈天忌这次帮她,让她深深记在心里了。 现在每每收到陈天忌的来信,玄乙都会用手摸着自己的心口,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痛过一次,死过一次,李玄乙,你就这么忘了吗……”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