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仪是一点儿也不在乎被冷落,被下了面子的,日日自己来青鸾殿门口等着,不论冬青是好声好气地劝走,还是冷言冷语地下逐客令,总归是日日都来的。 未央宫的宫门难登,寻常妃嫔连门都未必能入,她却是个能坐在花厅里等着的,就这一点不同,也足够她在宫中摆上一些架子,挽回一些颜面了。 毕竟青鸾殿里的宫人们是出了名的嘴严,除了能看见林昭仪入了未央宫,却不知晓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打发走了?” 青鸾殿里的章奏依旧堆得极高,皇帝似乎是近些日子在内宫待的久了,对朝政颇为懈怠,诚然,此前他对朝政也并未特别留心,只是如近日这般,让人将章奏悉数送来也是第一回。 她整日俯案疾书,在东宫与青鸾殿之间来回穿梭,忙得连休息的空闲都没有,也是方才冬青进进出出地吵到了她,她这才有这么一问。 “奴婢可没有那个本事,这还没坐够半个时辰,现下去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为免自己多费口舌,她将林昭仪的性子摸了个清楚,“奴婢方才出去是给殿下拿章奏的。” “五军营才送进来的,怕是有什么要事,递章奏的时候还查看了奴婢的腰牌。” 需要这样谨慎的东西,自然是不能怠慢的,她接过薄薄的奏本翻看了两眼,其中所奏之事,便是与军中的世家子弟们装病有关。 原以秦岸栖在军中的威势与在武将们之中的地位 ,即便是代管,也可以直接处置了这些人再行上报,很没有先报了朝廷,仔听吩咐的必要。 如今这般行事,多半是看京郊大营久久没有动静,揣测着他们另有打算,便就做个顺水人情,将自己手里的这几个也一并送上去。 他能这般为大局着想,可见此前将素娘送回他的身边一事做得很对。 她将章奏与叶相域列好的名录放在一起,想等着时机成熟再一道处置,“谨慎些,总归是好事。” “有一事,奴婢方才忘了说……”冬青拍了拍额角,想起什么似的,“朝毓公主的丧仪已然了了,听说,很是寒酸。” 朝毓公主的母妃不过是先帝的一个小婕妤,原本就是不受宠爱的,连带着这位公主也少见先帝,又因着皇帝对待这些庶出的弟妹实在是个不关心的,故而即便成婚,居于公主府内,平日里过的日子也并未有多好。 付泠鸢对这位姑母的印象寡淡,每每见面,她都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并不怎么说话,也不大爱笑。印象中她那夫家原本也并不怎么争气,整个家族凭着出了一个驸马才又残喘十数年,一大家子都只靠着朝毓公主微薄的俸禄过活,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原本公主的丧仪是该由皇帝安排礼部主持,因着近一年国库被折腾得剩不下多少银两,丧事上报之时,皇帝也未点了礼部上前回话,礼部便就也装着不知此事。 眼见着朝廷内宫是指望不上了,驸马一家又是一分银子都拿不出来的,朝毓公主的一应丧仪都是公主府内的宫人们拼凑着去办的。 “说是只有一口薄棺,又买不上好地皮,只能拉去庄子里安葬了,只立了一块碑,旁的什么都没有。” 付泠鸢提着刚舔饱了墨汁的笔,顿了一顿像是想安排些什么,可到底也是什么都没说,等着将手下的章奏都批完了,才又开口问,“这事可叫人传给揽月轩的人听了?” “奴婢看,这也不必特意去传,难不成还能瞒得住谁不成。” 朝毓公主一生无所出,驸马家又不是什么有本事的,这样的事便是想拦,也拦不住。 “这事本该是皇上来顾的……殿下还是莫要插手,免得再生什么事端。” 付泠鸢长舒一口气,她与这些皇室宗亲们的情分实在浅薄,如今即便想管,也不过是为了皇室颜面,而非什么血缘情分。 堂堂一公主,被葬在外面的庄子里,说出去总归不大好听,“便是想管,礼部也掏不出银子来了。” “你寻个机灵的,出宫去问问那庄子的情况,若是能将那庄子买下充做皇庄便是最好,若不成,便拿些银子给庄头,叫他好生看着,以后有他的好。” “是,奴婢记下了。” …… 国公府的查抄对账持续了数日,大略查抄出来的东西足比得上三四年的税收银两,全都交由户部充入国库。自然,这也只是明面上的东西,余下的密室暗道,叶相域带着查了一半,瞒下了一半。 所有参与查抄的人,在叶相域的默许下,或多或少都拿走了些没明目的金银,这是抄家的惯例,只是拿走了这些东西,便要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打发走了京郊大营里的那些人,叶相域带着忍冬及青鸾殿的亲信们,将余下的暗室细细抄检了一番,其中物件价值近万两,实在也是数目庞大的很。 皇帝看着这些单子面上并未有什么变化,大约对国公府的家底心中有些计较,“辅国将军与皇太女辛苦这一场,这些东西也不必充进私库,各自拿去分了罢。” 叶相域不能应话,付泠鸢却没有什么意外,她此前叫忍冬叮嘱叶相域查抄一半留下一半的用意就在于此。全数钱银充入国库,日后若有什么要用的时候,还要受朝臣掣肘,不如此刻先留下一些。 “儿臣领谢父皇恩赏。”她斜眼瞥向叶相域,见他立着不动,很是踟蹰,“叶将军。” “臣无功受禄,不敢领恩。”他拱手低声道,“还是都充入皇太女的私库为好。” “嗯,这般也好。”皇帝略略点头也不再劝,本就是随口的试探,也并不是当真要赏,他能知情识趣地推拒便是很好。 “方才有宫人来报,说是你召的几位朝臣已经到了。”皇帝连着三两人不曾去管朝政,如今再叫人议事已然有些不大习惯,“着人传进来罢。” …… 付泠鸢今次传进来的几人中还混着付屿渊,一众人等站在大明宫内,心中的揣测盘算不断。 皇帝不知她要做些什么,便也只自顾自地看着手边的章奏不说话,直等到又有宫人通传肃国公求见,付泠鸢才扭着自己的手腕,示意冬青将东西呈给皇帝。 “劳诸位走上这么一遭。”她略抬眼扫了付屿渊一眼,“这些日子叶将军查抄靖国公府,抄出不少账目来,原本这也没什么要紧,陈家如日中天的时候,京中官员还有谁没去送过几份厚礼。” 她那口气极为讥讽,在场的朝臣却没有脸皮薄,听了觉得羞愧的,她原也不指望这些人会觉得羞愧。 “只是有些人家的今日送了厚礼,明日就有家中子弟入军中任职,这就有些叫人费解了。”她随口点了一位,“中亮大夫,你家侄儿如今在京郊大营可好啊?” 中亮大夫很久不大上朝,更是少被点出来奏对,纵使面上不露出什么慌乱,可也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殿下的话,臣的内侄近些日子病了,缠绵病榻不得起身,怕是不能再在军中效力,已然递了辞官的文书到吏部了。” “参知政事家的长子呢?” “回殿下的话,犬子前几日骑马摔断了腿,怕是日后也不能为君效忠了。” 众人此刻才有些反应过来今日是为了什么,北楚明令禁止捐官,便是如此,卖官鬻爵的事也从未少过。陈识枝当初为了拉拢朝臣,这样的事做的极多,又因做得还算隐秘,从未叫人发现过端倪。 如今为避祸患,这一众人等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装病,这才叫人察觉出不对来。 叶相域瞧着付泠鸢并不一一点下去,便知道是该自己开口了,“臣见京郊大营多人告假,又见其中几个递了辞官文书,怕这其中有什么蹊跷,便请了肃国公帮忙,派了一位军医去各家查看。” “京郊大营之中,共计十一位告假,除去两个是当真伤了筋骨,不得动弹的,余下九人均为装病。”他将名录递给皇帝身边的内侍,请他呈上去,“军医回话时,曾告知臣下,这九家都给他封了厚实的红封,请他不要揭穿家中子侄装病一事。” 皇帝看向秦岸栖却不说话,像是在等他主动开口,秦岸栖倒也爽快,直接将军医叫了上来,“人证,臣已经带上来了,所有红封也都交至皇太女处。” “除了京郊大营的那九人,臣这处也查出四人装病,企图避开兵役。” “中亮大夫,你家内侄是何病症?”皇帝站起身来,来回走了两圈,又问,“参知政事家的长子,断的又是哪一条腿?” 确凿证据在前,自是不能再狡辩的,否则那便是抄家灭门的罪过,如今这大殿上站着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有一个欺瞒的罪名在身上。 “好啊,甚好。大约是孤这些年没有亲自来管朝中诸事,叫你们以为,可以联合重臣肆意妄为,真的好得很。” 他在桌案中挑了一本最趁手的章奏,猛的砸向跪得离着自己最近的参政知事,登时那额上便红了一片,不多时便有潺潺血流而下,鲜红的血液流了满脸。 “叶将军与秦国公的军中,皆有这样的人在,二皇子如今代管的鹰扬营中,便一个都没有吗?”皇帝转过身来,直盯着付屿渊不放。 鹰扬营中自然也有告假的,只是那营中一向没有什么要事,告病假的也都是军中同僚的家眷,他便没有按着规矩,着人去查看那病是真是假。 此刻忽而被责问,他也很是懊悔,“儿臣……” “既是没报,想必是没查了。”皇帝摆摆手,他一直觉的这个儿子过于自傲鲁莽,实在不是什么为官的好材料,故而从未想过给他什么要紧的官职,也免得日后难料理,现下看来,他的确是个不成器的,“你这般没有计较,看着,的确不是做武将的材料。” 付屿渊立时一惊,开口便是解释,只是此事是解释不出什么道理来的,皇帝也没有那个耐心听他来回来去地反复说着些自己不大爱听的话。 “这些话,你倒是可以留着说给你皇姐听。”皇帝抬着下巴点了一回付泠鸢,“你说,应当如何处置?” “儿臣以为,未免旁人效仿,应当从严处置,绝不轻饶。”她本就是要以此立威的,如今要问她如何处置,自然这处置也不能轻,“依着军规,这已经查实的一十三人,应在众军士面前当众祭旗。” “至于鹰扬营的那些,代查实后,也当一样处置。” “诸位大人知法犯法,也该依律处置。” 皇帝听着始终没有说话,不知是哪里不够妥当,付泠鸢自是一步都不肯退让,余下众人以为事有转机,又接连开口求情,一时间大殿上吵闹不休。 “皇太女涉世不深,果真处事太过心软。”皇帝待他们的声音渐小,才做主定下了对那些人的处置,“既报了断了手足,缠绵病榻,便就该带着病去祭旗,以免神明以为自己造了蒙骗,祭了旗反而糟糕。” “至于殿上的这些位,便就依着皇太女的意思来,当是皇太女给你们的恩赏。”皇帝走至付屿渊的面前,想着要将他管着的那些军务转给付泠鸢代管,又想起她如今事忙,此后也只会更忙,怕是腾不出手来,便也只是瞧着他,“孤,近些日子觉得身子疲累得很,须得好生调养,皇太女如今正是该受历练的时候,即日起,朝中诸事皆交由皇太女全权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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