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完药,萧锁月又昏沉沉地睡过去。 迷蒙间,她似化为一股轻飘飘的烟,穿到儿时,那个金乌西坠的傍晚,外祖薛邵入内廷见母后,宫人排排守在外头,告知她娘娘正同大将军商讨要事,小殿下稍且候着,在侧殿吃些果子。 小女娃双耳髻插红梅,鬓贴珠钿,肉腿上银铃铛随着身体摇晃脆响泠泠,听完宫人的话,她表面应下,却趁宫人不注意,悄悄翻墙爬进内殿。 临近宫门,枝枝桠桠的绿梅遮住小公主的身影,听到外祖的声音响起:“最后一仗了,北疆这一仗若是赢了,匈奴余部彻底歼灭,可保大齐边境百年无害,娘娘在宫里头……”说着薛邵顿了顿:“薛氏立下大功,陛下怎么都会想着娘娘的好些,多善待娘娘……” 皇后哽咽:“父亲何日启程?” 薛邵回:“冬至前,匈奴人定不会想到,齐人会冬至出兵。娘娘在宫中要多保重,照料好两位殿下。” 话音刚落,窗牖外枯枝咔嚓,薛邵警觉:“谁在那里?” 小女娃再也忍不住,哭着冲进殿内抱住薛邵:“阿公不要走,不要出去打仗,月儿不要阿公走……” 薛邵抚须大笑,高大身子将萧锁月一把抱起转几个圈:“殿下莫慌,阿公可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三十万兵马包围匈奴区区五万人,绰绰有余,”说着他刮了下小姑娘的鼻子:“不必忧心阿公。” 飘在半空的萧锁月动容,伸出手想去碰碰薛邵,却发现自己透明得像雾,怎么都碰不到外祖,只好丧气放了手,继续做个旁观者。 只见被薛邵抱住的小姑娘停住哭声,拉着薛邵胡子,认真道:“那阿公得快些回来,开春还要阿公来大内,教月儿骑小马。” 薛邵慈眉笑笑,正要答应,门外忽走进个灰衣内侍,垂首低眉道:“大将军,陛下召见。” 薛邵放下萧锁月,同皇后公主两人道别后,面容肃整,随那内侍走出殿门。 不要,不要走,阿公!有内贼,赵家人早就把粮袋参沙,在草原根本撑不了三日,孤军深入,会死的阿公! 一旁观看的萧锁月心急如焚,朝着薛邵离去的背影大喊,喊得歇斯力竭,可嗓子似被人黏住般,梦里的薛邵却怎么都听不到,夕阳下镀金般的影子,渐起波纹,直到消失不见。 小公主呆呆依靠在宫墙边,一动不动,萧锁月匆急地要去推小公主,却发现小公主也像薛邵一样,慢慢化为黑烟。 碧瓦飞檐的宫阙,后头面色忧愁的母后,愈变愈淡,愈变愈淡。 泪从眼眶泉涌而出,她情绪失控开始絮絮叨叨呓语:“阿公……母后……别走,你们别走……” 画面一转,她又忽然至身于一片弥天大雾中,宫变失败的赵贵妃饮下毒酒萎萎倒地,临死前憋得青紫色的面容扭曲十分,张牙舞爪朝自己扑来,失声厉喊:“老贼误我!” 萧锁月猛地惊醒。 醒来已是黄昏,大雪敲窗,厚雪堆积窗台,遇热消融的雪水蜿蜒流入屋内,滴答滴落,洇染成晕。 她抹了抹脸上湿痕,苦笑了声。 或是昨日在梁家寨被吓了恍神,她竟梦到了许久未曾梦到的外祖。 她赤脚下床,正要撑墙往外走,板门忽然从外打开,凛风灌入,裴行祐走了进来。 看到萧锁月红红的眼眶,裴行祐愣了愣:“殿下这是,被痛哭了?” 萧锁月情绪还沉浸在适才的梦里,没力气同他否认,只胡乱点了点头。不料下一秒脚下腾空,猝不及被男人抱起,她慌乱地推着人:“你作甚?” “地上凉,小心风寒。”裴行祐将她抱回床榻上,拢了虎皮,三五下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张小脸。 老伯手捧陶碗,不知何时进了房内,见萧锁月醒了,笑:“夫人醒了?滚热的鸡汤,快些喝下一碗,补充补充精力。” 萧锁月接过碗,感激道:“外头这样风刮雪打的,辛苦老伯了。” “夫人莫要谢我,这野鸡是裴大人晌午外出打来的,大人怕夫人清汤寡水吃不习惯,特意大雪封山跑出去,我还笑话他这天气定是连个鸡屁股都见不着,没曾想大人看着文弱,竟还是个行猎好手。”老伯说着,眼中无尽惋惜:“还是年轻好阿……” 萧锁月闻言,抬眼看了看裴行祐。 他没有说话,视线投在某一处,环手抱胸,长眉入鬓,嘴抿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得不承认,这男人长得极好,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不怪她前些日子差些被他迷得七荤八素,仕途金钱,要甚给甚,就差些未将公主府倒贴给他了。 她正呆呆想着,不料对方忽然扭头,漆黑黝深的眸子看向自己,眼神还莫名多了几许笑意,萧锁月心头一慌,鬼使神差撇开眼睛。 撇到一半又觉不对。等等,不就是贪色想看男人么,看便看了,扭捏什么劲? 于是她视线又定定看了回去。 裴行祐眼里闪了闪,踌躇半响,他终于试探问道:“娘子这是……不生我上回的气了?” 一旁的老伯识相偷偷退了出去。 萧锁月皱起眉头。 裴行祐接着道:“那日公主掉下画船,青澹也是心焦,救人心切下不甚冒犯了公主,还望公主原谅。”裴行祐敛眼,态度诚恳。 谁知眼前小娘子“噌”的下站起身,也不顾腰伤疼痛,两道秀眉愠怒吊起:“胡言乱语,本宫是那等鸡皮肚肠之辈吗?明是你,原就有相好还不同本宫说清楚,让本宫像个笑话,若不是在湖旁本宫慧眼如炬看到了你的腌臜事,还不知要被你蒙在鼓里玩弄多久!” 裴行祐愣住:“相好?” 他忽想起那日街上不慎同他相撞的姑娘,若有所思。 所以,公主生了他这么久的气,原来是…… 他否认得斩钉截铁:“后土娘娘在上为证,我裴行祐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相好,亦从未对殿下有过任何隐瞒欺骗。” 萧锁月不信,冷笑:“本宫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你同那小娘子人群里卿卿我我……” 他叹了口气:“那是人群太挤,我小心与那位姑娘碰到了。”见萧锁月眼神仍旧狐疑,裴行祐又道:“我来长安数月不到,每日除却刑部就是公主府,又哪里来的时间寻相好?” 萧锁月哑口,满通的话皆哽在喉中。 说的也是,他自从在刑部当上了郎中,就被案子忙得晕头转向,这些她都看在眼里。 难道,她真错怪裴行祐了? 杵在墙角的男人缓缓扬起唇:“所以殿下……这是醋了?” 内室静滞数秒。 捂窗的旧毡被风雪刮得蒙蒙作响。 小娘子面上讪讪,强行绕开话题:“我饿了,要喝汤。”言罢执起汤匙,无视裴行祐,自顾自喝起汤来。 谁知汤匙刚送进嘴角,裴行祐又悠悠来一句:“青澹的相好之人,唯公主一人。” 萧锁月牙齿不小心磕上汤匙。 “爱慕之人,亦唯有公主一人。” 萧锁月被呛到,憋得小脸涨红,不可置信抬眼:“你再说一遍?” 男人忽然凑近,认真望进她的眼里,一字一顿:“臣这一生,爱慕之人,唯有公主。” 声音清冽,似高山上春日初融乍破的咚咚澈泉。 萧锁月愣愣看着他,男人墨黑瞳仁,清晰映出自己。 她恍恍惚惚间,又闻到那熟悉的冷竹香,旖旎无形,氤氲笼罩。 她突觉得浑身燥热,拨开盖在身上的虎皮,用手拢住脸,试图冷静下来。 裴行祐喜欢她?什么时候? 他不是向来都十分抗拒自己的么,怎就分开月余……就变了? 不过也是,她萧锁月是谁,只要想,勾勾指头,就没有哪个男郎遭得住。 男人心,果真如浩荡海里的一枚细针,捞不着,看不透。 见她面色复杂,许久未回应,裴行祐终于忍不住,手勉强撑住榻沿角:“那殿下呢,对我……” 萧锁月扭头,看到男人隐隐泛红的耳朵,忽然就笑了,上挑眼尾眯起,黑缎长发垂在胸前,若妖精般艳绝人寰。 她贴近裴行祐:“本宫若不喜裴郎,何故当初苦苦追求?” 说完她缓缓拢住男人完全僵直的脖颈,飞快在他脸上亲一口:“本宫对你,一向是喜欢的。” 喜欢你的相貌。 后头那句话萧锁月没有说出口。 裴行祐的脸早已红透,他别过头,淡淡回了句:“嗯。” 萧锁月不开兴了,扳过他脑袋,刨根问底:“嗯是什么意思。” 见男人脸上红晕愈来愈甚,都快赶上立春大红喜庆的春帖子了,萧锁月这才放过他,憋住嘴角笑意,撒娇嘟囔着使唤他:“又饿了,郎君喂我喝汤。” 此话一出,裴行祐如释重负。 “我去给殿下盛。” 说完,他扭身逃似的出了屋子,临跨门前还差些被门槛绊倒。 望着落荒而逃的男人,萧锁月嘴角漾起一抹得意的笑。 也不急于一时,她想。 早晚将小裴郎君吃抹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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