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沈间在国史院查阅着典籍,外头有小内侍通传,说是有个叫裴行祐的人求见。 他意外抬起头,用镇尺压住宣纸后快步向外头走去。 裴行祐竹簪束发,宽袖长袍,手握卷宗正垂头靠在廊庑角落,静静等着人。 过往官吏三两经过,见白衣男子风姿过人,不免多看几眼。 “行祐。” 裴行祐抬头,看到沈间后朝对方躬身行揖,笑:“沈大人。” 沈间领他进院内坐下,替他斟瓯茶后纳闷笑道:“今日倒是稀奇,怎么忽然来了大内?” 裴行祐将手里卷宗在桌案上展开,指出昨日赤笔划出十几道数字:“这是沈兄前几日给我的卷宗,上头是有关五年前锦阳郡修缮广栖楼用度的工部支出,我发现,有不少不合理之处。” 沈间本饮着茶,在听到“锦阳郡”后忽然停住,他将茶托置在案上,不动声色又仔细看一眼卷宗,后未等裴行祐再说下一句,便手快将卷宗收起,纳闷:“工部的卷宗怎会送到国史院来,”说着他顿了顿,皱眉骂道:“定是哪个小内侍分类时走了神。” 待裴行祐回过神,卷宗早已被沈间瞬间不知塞到哪个旮旯角。 “为何要将它收起?”裴行祐不解:“广栖楼修缮所用的金丝楠木支出极不合理,按常理,若从泗北郡深山中运输至锦阳,一百五十两足矣。” “可这卷宗上,竟然花费整整三百两。” 沈间挠了挠脑袋:“我素来只管修史,未曾干过实事,这运输吧,总归会遇上些极端天气,或出些意外,银子有些出入亦是常事……” 他说着,很快扯到另一个话题:“不知裴兄何日启程出长安?间也好有时间去送别送别。” 裴行祐闻言笑笑:“我昨日已收到朝廷告身,打算留在长安谋职做官了。”言罢,他将段氏入京之事告诉了沈间。 沈间恍然点头:“怪不得当初我如何劝说,你都丝毫不动心,原来是对令堂不放心,”他说着,叹口气:“可惜迟了一步,朝廷已将告身下发,不然我还可向父亲磨磨嘴皮,将你调到国史院来。” “不知裴兄被配到了何职?” “刑部,比部司郎官。” 沈间听完眼皮一跳,控制不住声调:“比部司郎官?” 声量过大,引得四周办公的编修官都不由得抬起头瞥了沈间一眼。 裴行祐狐疑问道:“怎么了?此职……有何问题么?” “昨夜街上的动静,你没听到?”沈间压低嗓子,目光沉沉。 见裴行祐不甚了解地皱起眉,沈间换了话头:“那你知不知道,上一任比部司郎官何承光,是昨夜刚从这个位置退下来的,还是自己向陛下请的辞,四十五岁的年纪,说要告老还乡。” 裴行祐垂下眼帘,四十五岁,告老? * 大庆殿 皇帝着红底淡黄团龙广袍服,乌黑直脚幞头端正,危坐于高台之上,脚下一片臣子排列匍匐,高喊万岁。 “平身——”曹怀掸抖手中白须拂子,压嗓子喊道。 众臣道谢后缓缓站起,皇帝和声:“今日朝会,众爱卿有何启奏?” 校尉潘奭压眉瞅了眼徐蹊成,站出来作揖:“臣有奏。” “讲。” “陛下,北境匈奴近两月在凉州城附近烧杀抢掠,边境百姓苦不堪言,还望陛下遣将派兵,以解匈奴之患。” 皇帝颔首:“外族放肆无度,是该教训,就命潘奭,从西平带兵两千至凉州,协当地守将,共击乌勒部。” 他话音刚落,徐蹊成站出来,一把跪下,凛眉道:“陛下,北境忧患,先皇朝遗留至今,如今外敌步步试探我们的底线,若不歼灭,岂不长匈奴气焰?这让天下百姓如何思,如何想?” 身旁忽然传来嗤鼻声,文官阵营中,吏部侍郎沈牧朝徐蹊成道:“大将军急甚?陛下又不是说不出兵征北境。” “两千人!” 还未等徐蹊成开口,潘奭疾步上前,抱拳道:“还望陛下对北境重视!莫要糊弄微臣,若不能将乌勒部一举歼灭,明年北患便又像春草般冒出头来,何时是个头?” 天子没有接话,顿住少顷,将话头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中书令邵明:“邵爱卿呢?你怎么想?” 邵明抬起昏老的眼皮,扫视左边的沈牧,右边的徐蹊成等人,最后将目光落在天子身上,微退后一步,躬身:“沈,徐两位大人都是为了天下,为了大齐……” 见邵明又开始中立打马虎,皇帝直接摆摆手:“算了,邵卿年纪大了,坐下休息吧。” 邵明乃三朝老臣,腿脚不便,皇帝特许他上殿配椅。 “那潘爱卿觉着,朕该派多少兵马给你?” “十万。” 潘奭缓缓抬头:“征兵十万,捣其巢穴,绝其种类。” 沈牧很快反驳他:“征兵十万?潘大人说的轻巧,去年大旱,全国各地又频发地震,税收不减,中央粮草财库本就吃紧,大举进攻北境,你要有这个家底!” 沈牧话语尖锐,可无不道理。 朝堂上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是啊,先皇朝曾多次攻打匈奴,折损多名大将不说,因为连年战争,朝廷实际没有多少钱了。 前些年,又发多地大旱,地震,交不起粮税的良民不少揭竿而起,跑到深山做土匪。 萧承瑄接手的江山,就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眼下最要紧是休养生息,可乌勒部步步紧逼,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还有一个办法。” 在众人都紧缩眉关之际,吏部侍郎大人又缓缓站起来:“议和。” “陛下若可将皇长女嫁予匈奴,先稳住外部局势,专心解决国内问题,待若干年之后,万事俱备,再北击匈奴也不迟。” 有人提出异议:“可……皇长女才五岁……先皇朝的公主又都娶了亲……” “华阳公主尚未嫁人。”沈牧淡淡道。 “不行,华阳不行。” 皇帝果断一口回绝。 沈牧停住嘴,没再说话了。 于是事情绕了一圈,又毫无进展回到原地。 ******** 三日后,刑部。 晨光微曦,鱼鳞般云层笼罩巍峨的皇宫大内,宫廊立柱灯蜡烛昏幽,值班内侍打着哈欠,将成列宫灯一盏盏熄灭。 刑部殿院依旧灯火通明,尚书大人告假在家,于是刑部侍郎窦仪便接替上级的班,继续审查大理寺送来的大大小小案件。 中途肚子翻涌,窦仪去了一趟茅房方便。 临近门廊,就听到屋内几个郎官细细碎碎议论着。 “前几夜教坊司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是那位张娘子……” “可不是,一代佳人死于非命,记得上元夜陛下办宴,我还曾遥遥看过一眼,谁知大好的人,说没就没。” “听说死的颇惨,大理寺现在都没能查清是谁干的。” “唉?我记着,这个案子不是之前就交给比部司的何承光了么?” “你这么一说……”那人回头看向何承光的位置,奇怪:“何大人几日都未来上职了,凭他的性子,不应该呀……” 紧闭木门忽然“咯吱”打开,外头冷风灌入,一只黑靴子踏进,惊得几个郎官缩起脑袋,各做各的。 “何承光大人告老回乡了,往后都不会再来。” 窦仪缓缓扫视一圈四周,面色如常道:“吏部调来了新郎官,教坊司的案子……届时自会由新郎官接手,你们就只管好自己手里的事,旁的,不要私下枉自议论。” 众人噤声不言。 莫约一炷香时间,一个朗目疏眉,身形如竹的青绿官服男子出现在刑部门口。 见窦仪迎出来,他双手捧着官职告身,声音清冽朗朗:“臣裴行祐,拜见大人。” 窦仪负手望着男子,微微颔首:“进来吧。” 窦仪将裴行祐带到一处桌案前,指道:“承光走,这以后便是你的位置了,还有那十五个小吏,也都随你,往后查案用的上。” 裴行祐看向一旁,果然规规矩矩站了一列的灰衣小吏,见大人目光扫来,领头小吏上前一步,弯腰笑得谄媚:“裴大人。” 裴行祐笑着点头,身旁窦仪道:“若有其他事宜,来东院找我,今日尚书没来,明日再带你见尚书大人。” 交代完毕,侍郎大人便离开了。 裴行祐懵懂放下行当,屋内就只剩下他与十五个小吏大眼瞪小眼。 桌案上还有上任郎中未收走的卷宗和叠高的文书,徐徐展开。 天嘉四年,四月十一日。 看到崭新墨迹写出的时间,裴行祐目光静水微澜。 十一日,不就是四日前? 沈间提醒过,那夜发生了重案,而何承光也是那天晚上,莫名辞了官。 裴行祐在将卷宗细细浏览一遍后,放在案上,偶然垂头看向自己身上的青绿官袍,笑了。 他就说,自己一个举人,凭什么能得到刑部郎中这么好的六品官阶之位。 原来是出现了烫手山芋,无人愿意接,来来去去,便恰好选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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