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静默许久,老妪缓缓察觉出不对来。 “未中啊?那也是个举人了,倒是比他父亲强些,他父亲怎么考,都只是个秀才。” 她低声喃喃,神情满足又欣慰:“只要佑儿在长安,吃的好,睡得好,我这个当娘的,才最开心。” 萧锁月听到老妪的话,眼尾微丧扫向一旁,密密长睫笼住心事。 若是母后……也能这么关怀自己,便好了。 正想着,马车晃荡间,一个温暖粗糙的厚掌覆上萧锁月的手。 她抬眼,是老妪,笑得满脸慈爱问道:“好姑娘,不知芳龄几何?自小可曾有许亲?” 萧锁月顿了顿,道:“刚过二十,阿婆,我嫁过人。” 想想还觉得不够,她又加了句:“还是个……寡妇。” 空气稍有停滞。 谁知,老妪眼尾细纹炸开,竟更欣喜起来:“那就是说,当下,未曾婚配?” “巧了,我儿行祐亦尚未成婚。” “男未婚,女未嫁,姑娘可有心……”老妪话说一半倏停住,怕小姑娘不好意思。 而一旁的宝萍飞快偷瞟公主老妪一眼,面中含笑,憋都憋不住。 萧锁月嗔恼瞪回去。 她是对裴行祐有意思,但也仅限于兴趣,谈不上喜欢,更别提嫁娶了。 如今她手握重权,要什么什么没有,才不想成亲嫁男人。 反正男人么。 她想到一些不好的回忆。 总会变心,那在不爱之前换掉,不就好了? 但见老妪真诚的神色,她也不好应付,于是她搔了搔鬓角,少有的口齿不快道:“我与令郎不相识,如此贸然,不大好……况且若是令郎嫌弃妾是二嫁……” “他敢!”老妪正襟危坐:“姑娘放心,我儿别的不敢说,但人品相貌绝对是一等一,当年去县里考试,那县太爷见了都夸赞不绝,村里女郎们更是年年都送花果衣裳,个还高壮,读书耕地都不在话下,就是平日有些认死理,倔,跟他爹一样。” “遇到这种情况,便要死皮赖脸些,温柔小意些,过个几日,他便乖乖的什么都听你的了。” 温柔小意? 萧锁月扬了扬眉。 原来裴行祐喜欢这一款,怪不得先前她无论如何挑逗,他始终淡淡的。 她不假思索望向车牖外,逐渐出现在视野中的长安城双阙,忽然,弯唇笑起来。 脑海莫名就浮现起那个清冷俊朗的男人,爱上她丢去心神后,一副无奈又隐忍的表情。 这一次,本宫就不信拿不下你。 公主笑得胜券在握。 身旁的宝萍不甚看到公主一秒千变万化的脸,不由得打了一个寒蝉。 裴公子完了。 她唏嘘。 公主不出三月,定会将他连皮带骨吃个干净。 * 裴行祐在宋家调养几日后,伤寒彻底痊愈起来,恰好何春娘近日来有一艘向南行驶的商船,他收拾了行当,便打算随渡船回淮北。 谁知今年四月雨势极大,大风凄凄滚刮着海浪,船夫伙计望着摇摆的测风仪摇了摇头,行程又这样被耽搁下。 可既然走出宋家,便不再好回去,于是裴行祐在城南一户人家多余的房院暂时租住下来,打算待清明时节十几天的雨季彻底停歇,再回淮北,他还写了书信一封,告诉母亲归期迟缓之事。 闲暇时间,国史院沈间常来小院寻他共同讨论编史等问题,他也未闲着,常常举烛与沈间讨论至半夜。 这日,小院门口忽然停下一辆雕花繁致的马车。 祐儿! 声线苍老又熟悉,让裴行祐以为出现了幻觉。 他放下手中扫帚走到院外,见一个佝偻的身影被身旁华美女人搀扶着,踉踉跄跄朝前方摸索。 白衣男子疏淡脸上出现少有裂痕,他快步向前:“母亲!您怎么来了。” “这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言罢他看向萧锁月,迟疑:“还有公……” 话未说完,被萧锁月瞪回去,她懒懒将食指触上嘴,暗示他不要暴露自己身份。 “我见你去了长安杳无音讯,便想着来长安看看你,谁知路上经历好些波折,若不是碰上这位姑娘好心相助,娘可能还要再花几日才能见到你。” 段氏解释着,还加了句:“这可是位好姑娘,祐儿,咱们得好好谢谢人家。” 裴行祐郑重朝萧锁月躬身长揖:“多谢公……姑娘。” “哎,哪有道谢如此冷淡的。”段氏推把儿子,又转头朝萧锁月方向笑:“快到食时了,姑娘不妨留下来,吃顿饭再走?祐儿厨艺极嘉。” 裴行祐皱眉,为难看向母亲,一旁萧锁月却将目光遥遥定在男子身上,缓缓笑着答应下来:“好,那就多谢阿婆款待了。” 她弯了眼:“怎么,裴公子不欢迎妾身?” 男人未说话,衣袖垂荡,朝萧锁月比了一个“请。” 萧锁月扬唇搀扶着段氏,经过男人身旁,还特意同段氏轻声一句。 声音不大不小,又恰能让裴行祐听到。 “阿婆,您的儿子,真俊。” 段氏空茫着眼,笑:“是吧,姑娘,我可没哐人。” 两人背影远去,男子伫立原地。 女子悄声话回绕在耳旁,似泠泠迸断的琴丝,无端错拔着,云开雨霁,空气里的闷湿另他烦躁。 他顿了一会,这才走进门去。 萧锁月与段氏只需要在梨木方桌上坐好,厨房方向很快传来阵阵扑鼻的浓汤香,似有若无勾着人,牵引着萧锁月胃中一阵翻涌。 莫约半炷香,裴行祐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汤面走出来,放置在两人面前,男人声音传来:“趁热吃。” 本坐稳的段氏撂下竹箸,忽然痛苦捂着嘴,颤颤巍巍站起来。 她朝儿子道:“佑儿啊……娘突然牙疼,之前给你带出来那瓶药粉在何处啊?” 裴行祐看着母亲:“在里间。” 老婆子裂露开仅剩几颗牙:“那就好。”言罢摸着朝里间走,边摇头边叹气囔囔:“我这个牙哟……老了。” “娘,那个方向是茅房。”裴行祐声音淡淡。 “哎呦呦,你还别说,你娘我肚子也挺痛。” 段氏将错就错,步步顿顿走向茅房,将门一关。 “……” 再回头,见公主早已单手撑住脑袋,一脸笑意看着他:“裴行祐,你怕是不知,适才在路上,你娘可是同本宫说了好些有关你的话。” 裴行祐好奇要问,但又强忍住,坐下歉意道:“母亲不知殿下身份,多有冒犯,望殿下见谅。” 公主鼻腔发出哼声:“好呀,你同本宫好,本宫就原谅你。” 见对面男子缄默,她笑笑改口:“放心,本宫刚刚吓你的。”但她很快话锋一转:“但你我之间,交个朋友不算过分吧,本宫好说歹说,也帮了你这么多回。” 裴行祐望着眼前的公主,她正认真同自己说着话,头朝前探,碧色褙子滚珠下紧压的锁骨若对展翅的蝶,白璧如玉,肌骨浑成,浓美深刻。 不知是否是春雨缠闷的原因,他神差鬼使地,想起春闱之前的那一夜,朱榻之上,亦是满目雪白。 “裴行祐,裴行祐?”公主声声唤他。 他赶紧别眼凛神,目光略微不自然:“公……主?” 萧锁月难过了:“本宫适才同你讲话,你有没有认真听。” “今日与令母聊天,本宫才知晓,公子乃心存抱负之人,又岂会甘于寻找捷径?这对公子而言是羞辱,本宫昔日待公子,言语多有冒犯,今日给你赔个不是。” “还望公子能与我冰释前嫌,当不成有情人,做朋友,也是极好的。” 裴行祐沉默后,缓缓点头。 其实她不必道歉。 错过春闱,本不是她的错。 绿衣女子见了,两眼弯弯,即刻便给裴行祐夹了一块肉。 裴行祐没有拒绝,夹起吃了起来。 他看不懂萧锁月。 世人对这位权势滔天的镇国公主评价,众说纷谈。 但无非总绕不过“放荡不羁,持宠弄权”等难以入耳的贬义词,可就这么一个手上人命无数,喜怒无常之人,倒也从未真正为难过他,细细想来,自己一介寒门士子,当初那样顶撞,她气极也不过是砸砸茶具。 那日牡丹花宴,他本以为公主会凭樊诘之事的证据与他交换些什么,可谁知,她煞有介事将他唤来,竟然只是陪她放纸鸢。 还有樊诘的事。 他脑海突然浮现起,那夜地窖外,另一个男子的声音。 萧锁月那些日子与他亲近,不会……是因为同府上的男宠闹变扭了吧? 怪不得。 男人了然想着,忽然间,手下方桌一抖。 一个白皙冰凉的柔手紧攥住自己的掌心,但待他反应过来,对方又很快蜻蜓点水收了回去。 裴行祐抬头,见萧锁月尖叫朝他靠过来,娇小身躯僵直,手颤巍巍向桌角:“大胆……祟物,竟敢冒犯本宫……” “你……快……快把它赶走……”萧锁月感觉自己头发都在倒立,又快几碎步躲到白衣男子身后。 公主少有的缩脖子,压脑袋。 裴行祐抬袖,抬手朝桌上那只扑朔翅膀的黑蝉挥去。 窗牖后方蓦跃出一只狸猫,细细叫唤着,俯压身子向前一扑,便将那只黑蝉捕杀了。 事毕叼着黑蝉,三两下吞进腹内,慢腾腾顺了毛坐在桌上,一双琥珀色眼睛悠悠看着裴行祐。 萧锁月听到声音,紧闭的眼皮迟迟睁开,略发怔:“狸猫?” 裴行祐点点头,悄步上前,却不料那狸猫察觉危险,呲出尖牙后,脚轻腾一跃,便消失在门廊外。 “好可爱的狸奴。” 萧锁月目光落在外头迟迟不挪动。 “公主喜欢?”裴行祐问道。 “喜欢,”萧锁月陷入回忆:“小时候养过一只黑白色的狸奴,上蹿下跳,可热闹了,可有次本宫抱着它去见父皇,狸奴不知为何暴躁抓伤父皇,自那以后,整个大内,都不许养猫了。” 她说着,垂下眼皮笑:“那只狸猫,还是母后送我的最后一个生辰礼物,下一年,薛家就出事了。” 裴行祐沉默望着公主,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 * 戌时黄昏,天幕泛黄,又开始沉沉下起无边无际的雨来。 竹叶湿贴上檐下六角灯笼,院廊黑影杂乱。 动物鼻腔发出的咕噜气声由远到近,裴行祐开门,发现正是晌午那只狸猫,或是为避雨,圆溜溜琥珀色眼睛湿漉漉的,见了人,胆小缩起脑袋。 裴行祐哑然笑笑,拿了条肉干想要喂它,却不料小东西警惕极了,毛立即炸开一圈,尾巴直摇,踌躇一会后,飞速叼走男人手中肉片,远远躲到对面檐下。 白衣男子收回目光,脑子里莫名就出现另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他垂下眼帘,面无表情,不知在想着什么,后缓缓走进屋内。 室内漆黑冷清,裴行祐点起一盏烛灯,铺开今晨沈间送来长长的卷宗,用赤墨圈出疑存点,缓缓攥起了剑眉。 而街巷外,忽传过一阵杂乱的脚步,火光隐隐透过朦胧雨幕,很快又消匿于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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