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节过后,天气愈发闷热,太阳落山后才能享受怡人清凉。 天上明月皎皎,地上虫鸣啾啾,薛宝钗独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竹床上,思及傍晚时不小心听到的闲话。此时一枚萤火虫正朝她渐渐飞近,在她肩上轻沾一下,似瞧见她的心烦意乱,随后躲进花枝掩映的月影中。 原来,东府的蓉大奶奶秦可卿有个弟弟名唤秦钟,今年十三岁,他父亲秦业盼子成龙,想把秦钟送进贾家学堂来念书。 当时薛宝钗正捧着《东坡乐府》在山坡后的林荫处躲太阳,背后一阵私语声传入耳际,仔细一听方知是凤姐和平儿从山坡经过,正一路絮叨着琐事。 又听平儿笑道,“既是东府的事,蓉儿媳妇为何不直接跟珍大爷去说?” 凤姐没有即刻答话,先是哼笑一声,又静默了片刻,似乎在观察四下有无旁人。薛宝钗支起耳朵,略等了等才又听见凤姐压低了声音说,“她哪里敢找珍大爷,躲还来不及呢。前儿我过去闲坐,见蓉儿媳妇心神恍惚的,我问了几遍,她才不大情愿地跟我说,上个月珍大爷捡到了她的簪子,又不还给她,还拿着簪子在左右无人时去她跟前晃悠。” 薛宝钗听得目瞪口呆,她虽是闺阁姑娘,但也在书上读过零碎的稗官野史,凤姐没有明说的深意,她几乎心领神会。 平儿自然也听懂了,气得变了声儿,“此话当真?这珍大爷也太不检点了,珍大奶奶还不是个贤惠美人吗?他屋里又有一堆莺莺燕燕的,居然还惦记——”话没说完,重重地唉了一声,随后又咬牙切齿地骂道,“真是造孽。” 亏得这二人没怎么念过书,否则拿唐明皇和杨玉环来做暗喻,明眼人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儿,这件丑事可就彻底盖不住了。 薛宝钗连晚饭都没吃几口,坐在竹床上越想越生气。近日本就为入宫参选才人赞善一事耗神,亲戚家偏偏闹出这种家丑,若是传了出去落人话柄,她在仕宦名家之女面前还如何抬头? 薛宝钗不敢将此事告诉母亲,本来想找姐妹们念叨此事,又担心各屋人多口杂,走漏了风声。何况黛玉怯弱多愁,不宜忧思,探春气盛,恐她去找凤姐问个究竟,迎春太老实,惜春太年幼,数来数去也没有能分忧解愁的人。 堂堂诗书簪缨之族,犯出这样禽兽不如的脏事,成何体统,祖宗的老脸让他们败尽不说,还连累亲戚遭殃。 夜渐渐深了,莺儿来请她回屋,薛宝钗梳洗一番,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莺儿见她像是心里藏着不顺之事,只当她是为入宫参选一事思虑,便默默熄了灯,蹑手蹑脚地回到外间歇着。 不多时,薛宝钗觉得脚下流云飘飘,一道光照在了身上,她只觉这异象好生奇怪,流云忽然又托着她往前飘去,眼前越来越亮,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一座陌生的宫殿外。 殿门紧闭,门梁横卧着的石牌上刻着四个大字:太虚幻境。这宫殿不像凡间之物,倒像是建在天上。 薛宝钗心知这分明是个梦,正在诧异,宫殿外突然出现一众衣着素雅的明丽仙姑,仔细一瞧,领头的竟然是秦可卿。 “这是?”薛宝钗错愕,困惑不解地看着她。 秦可卿上前施了一礼,声音款款地说,“宝姑姑,我等在此恭候多时了。” 秦可卿辈分小,年纪却比薛宝钗大,薛宝钗之前在家宴上见过她几面,对亲戚家这个侄儿媳妇,薛宝钗起初觉得她除了美貌外,并无过人之处。如今静静打量,倒发现了从前忽略的地方。秦可卿袅娜纤巧,典雅端庄,通身的气度不同凡响,身量虽柔弱,但一举一动都别有风情,难怪那贾珍动起了歪心思。 怎么会梦到她呢?薛宝钗暗自思忖,人常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莫非是白天听到了和秦可卿相关的事,所以夜里做梦也跟着为此事而烦恼吗? 宫殿的两扇木门缓缓向两侧拉开,秦可卿恭敬地将薛宝钗引至殿内,薛宝钗没有拘束,接受她的款待,随她来到一间充满诗情画意的书房中。 抬目望去,四面墙壁上都各自挂着三幅水墨画,画风含蓄婉约,一旁还都题有诗词,书法飘逸。薛宝钗好奇地上前一瞥,看到第一幅图。只见对着她的是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旁边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 画中的情境之哀伤触人心弦,令薛宝钗看了不免怅然。又见旁边的诗中写道: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薛宝钗心里默念着,觉得这诗字字句句皆有独到之处,正准备顺着画中之物的隐喻深思下去,秦可卿忽然正色问道—— “宝姑姑可知这雪下的金簪是喻何人?” 薛宝钗听她这样问,便仔细朝这画儿上再端详一番,任凭认真思索也无解,只好疑惑地摇头。 秦可卿露出似有若无的浅笑,好像又叹息了一声,随后悠悠地说道,“本是天机不可泄露,但你我如今在梦中,我不妨和盘托出吧,只盼宝姑姑梦醒之后,能记得一二,也不枉费我的苦心了。那雪下的金簪,不是指旁人,正是宝姑姑你。” “我?”薛宝钗不解地睁大双眼,“怎么会是我?我何时被雪掩埋过?” 秦可卿凄然一笑,“不是以前,是以后。以后贾氏一族会败落,树倒猢狲散,诸位亲戚也难逃一劫,大厦倾倒之后,宝姑姑你将在一场大雪中了结此生。” 薛宝钗只觉匪夷所思,对秦可卿的话将信将疑。古人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按如今的势头,贾史王薛败落是迟早的事,薛宝钗并不意外,只是这秦可卿到底是何来历,为何断定雪下的金簪就是指她?还说她以后会在一场大雪中了结此生? 若雪下金簪是指她,那一旁的玉带林中挂,莫非是指林妹妹吗? 薛宝钗凝视着秦可卿,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她声音颤颤地问,“你是谁?你如何会知道以后的事?” 秦可卿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招了招手,墙上另外十一张字画齐齐地飞了过来,挨个在薛宝钗面前过了一遍。薛宝钗的眼睛应接不暇,一会儿看到了一幅美人孤零零地站在大船上哭泣图,接着看到了“湘江水逝楚云飞”,还看到了“一载赴黄粱”以及“哭向金陵事更哀”。看到最后,薛宝钗已无心赏析字画的下笔巧妙,只觉每一滴墨都触目惊心,不忍细读。 秦可卿的声音娓娓道来,“实不相瞒,我乃警幻仙姑之妹,掌管风情月债,我降临凡世,本该引你众人早早回归太虚幻境。然而我在尘世这几年,却也渐渐发现,人世不是只有风情月债,还有道不尽的情和义。尔等虽薄命,但也是这世间少有的好女子,我不忍心让尔等在人世匆匆走一遭,最后飞鸟各投林,凄凉离世。” 薛宝钗不禁一怔,回味秦可卿方才的话语,只觉字字诛心。 只听秦可卿又接着叹道,“眼见大厦将倾,却无人可仰仗,实在可惜。我心知宝姑姑不日将入宫参选,若能中选,以宝姑姑的聪慧,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所以我才将宝姑姑带到这太虚幻境来,能改变将来局面的,唯有宝姑姑你。” “我?”薛宝钗喃喃自语,是否能入选尚未可知,听秦可卿这番话,忽然意识到重担在身,心里七上八下。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有那么大的威力能挽救家人和亲戚命运,但她只能咬牙领命,秦可卿既然这样安排,自然有其中的道理。 薛宝钗将面前的字画细细研读一番,对判词中的隐喻略懂一二,将来的离合悲欢,她大体领悟了。 清晨,薛宝钗带着一身冷汗醒来,梦中的记忆摇摇晃晃的,秦可卿的仙姑打扮和那十二幅书画渐渐朝她心里靠拢,她清晰地记起了所有事。 按照那画中所云,秦可卿不久后便会悬梁自尽,薛宝钗心头满是悲悯,联想到贾珍那轻佻粗鄙的面貌,十分厌恶,她得赶紧阻止这一切才行。 虽有此心,薛宝钗却也知道此事实属难办。贾珍乃一族之长,在宁国府说一不二,连尤氏和贾蓉都要看他脸色过活,要想让他知难而退,谈何容易。 吃罢早饭后,母亲要去找老太太及姨娘闲话,薛宝钗心里装着事,不大愿走动,便留在家翻书。 母亲走后,薛宝钗心里琢磨着,事到如今,要想保住贾家声誉以及秦可卿的性命,唯有除掉贾珍,或者把贾珍弄残废,方能阻止接下来的诸多不幸。这两个想法涌入脑海,她颇为不安,所谓人心险恶,同室操戈,她如今竟也要踏入这等刀光血影的残酷争斗中了。薛宝钗望着书案上的笔墨,借此平复内心的忐忑不定。这世上为非作歹的恶人实在太多,一开始伤人,最后变成伤己,天道有轮回,即使死于非命,也是那贾珍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这样想一想,她的负罪感消释不少。 办法虽然有了,奈何薛宝钗根本没有机会付诸于行动,她大门不出,如何能收拾贾珍? 薛宝钗一边思忖着,一边来到外面廊下闲坐,不多时,忽见薛蟠甩着胳膊走来,一见到她便开口道,“妹妹,我今儿要和东府珍大爷出门喝酒,恐怕晚些归来,母亲若问起来,你可要帮我打个掩护。” 听到薛蟠的话,薛宝钗定了定神,忙问,“你要和珍大爷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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