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洛前往西天梵境与水虺施化，走了数日未归。这些天我将日子过得平静如水。 每日除开帮婵娟做些杂活，大抵便是午前着手打磨从南海带回的夜光石，午膳后休憩片刻，睡够回来便开始研习玄洛临走前丢给我的一卷擒兽术。 因我几次三番栽跟头差点栽那些凶兽嘴里，是以玄洛认为很有必要让我修习这门术法防身。他说这个法术易学得很，只消将这卷秘法多加研读，即可领悟其中法门。我信了他的鬼话，终日手不释卷，早也研读晚也研读，相当勤勉。 然而迄今为止，这短短一卷绢帛已被我翻来覆去读了不下百遍，别说摸到法门，连个门槛都未摸到。就在昨日，我欲擒一头山猪练手，分明每一步骤皆是严格依照绢帛上所授，却不想一个招式丢出去，竟给那山猪打了个鸡血。 为此我很感挫败，到今日也未得缓过心气，于是我决定暂时将那卷绢帛抛在角落吃灰，自己先啃个枣。 我坐在浮星殿里，正对着一盘甜枣啃得津津有味。骤见只黑不溜秋的扁毛鸟扇着翅膀穿过敞开的殿门飞进来。这小扁毛绕着殿顶玉梁盘旋两圈，最后扑腾落盘沿上，黑豆眼滴溜溜望了望盘中枣子，再望了望我。 看鸟嘴衔了卷信笺，我便知这扁毛是只信鸦。遂数了八颗甜枣与它做酬，它贼眼一转，未松嘴。 呵，还晓得坐地起价。 只好又数了八颗另做好处，方勉强哄得它松开鸟嘴交出那信来。 哀世风不古，世道艰难，如此下去，连信都要收不起。 我展开信笺，拿几颗枣子压着读了读。信乃岚光亲笔。开篇说他长姐已被送去了凡间，而他母后因受打击得深了，那日之后的光景也不大好，一直有些呆傻。 中段洋洋洒洒颇多笔墨，大体说他闭门冥思几日，觉得当日我道出那席肺腑之言十分可贵，他定铭记在心，又说其实本该替她长姐向我致一个歉，但当下他心里有些想法，一时未得释怀，是以未同我说上一字半句，今时来信补上这个歉。 末尾重点提了提他那五堂兄泓霁，道朱华近来待泓霁的态度颇为冷淡，为此他那位堂兄终日颓堕委靡，情状堪忧，盼我能在朱华耳根子边嚼两句，看还有无挽回余地。 我将信笺卷回去收好，心道作孽。因了此前那桩事我待岚光多少存着歉疚，如今他提个不算过分的请求，我本该鼎力相助。但朱华自诩情圣，从来只能她劝我，我哪里劝得动她。况且她待梓桑的心思恐不是劝几句便能劝回的。诚然那泓霁相貌出身皆属上等，可奈何不得朱华她偏就好梓桑这口啊。 小扁毛吃净甜枣，扑翅飞走了。 我自琢磨了会儿，想着我回来有几日了，梓桑也当早已从云沙洲回来，却没声没响的，连个脸都不露。委实有些古怪。 那日他和朱华之间莫不发生何事了，我越想越控制不住好奇。既然他不来找我，只得累我亲自奔波一趟。 婵娟知道我要上昆吾山，便托我捎两棵水萝卜回来，晚上炸个萝卜丸子。作为这两棵水萝卜的酬谢，让我裹了几块莲花酥带给他，我想了想，转进酒窖又打了壶木樨酿，一手提一手拿的出宫去了。 来至宫门外，待要招片云来，乍然见得扶桑树下一团绛色，细瞧去，竟是身着绛色衣袍的一枚男子。 那男子正背朝我仰头望住扶桑树冠，瞧不见面容。我左右瞅着，莫名觉得这背影透出一股熟悉之感。须知我这些年幽居山宫，身边来来回回玄洛和梓桑两个男神仙，并无机会对旁的男子生出熟悉之感。可这抹安静祥和的气息显不是玄洛，更不是梓桑。 心上便倏地腾起个疑团。 许是感受到我这道疑惑的注视，那男子徐转过身来，待看清他的面容，我心口咯噔炸开堆调味罐，各样滋味翻涌杂陈。 我拿不准此情此景，自己该端出怎样一副形容才算合宜，激动欣喜合适呢，还是诧异惊愕更合适？ 我将面皮扯动几番，一时无所适从。 但见他边绽开个笑，边步履轻快地走了过来，笑望我道：“泠儿，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都没变。”说罢又将我一端量，改口道：“较从前貌似圆润一些。不过从前你太瘦了，如今这样恰恰好。” 我决定泰然处之，莞尔一笑：“连司，许久不见啊。话说你不是在凡间历劫功吗，怎会跑这荒山野地来啊？” 说到这里，他满面吹起阵春风，道：“泠儿你不知道，我已于不久前功德圆满得封仙籍，如今在北极紫薇大帝座下谋到一份修撰礼仪法度的差事。” 这个事我自不可能知道。不过，得道成仙乃他毕生夙愿，这理所应当是桩喜讯，我打心底替他感到高兴，自要真诚道声恭喜。 他面皮微微泛红：“在天上安顿停妥之后我便赶到黄泉找你，却听朱华说你已搬来大荒独苏山的仙宫居住，是才辗转寻到此地。” 他此番打老远来，是专程找我的？ 连司与我虽是旧相识，但已然数万年不曾照面，若说蓦然重逢，倒也得几分惊喜，可若说他大费周章的找过来，我挖破头脑也思索不明白是为何故。 于是很实诚地问道：“你今日来找我，可有要紧事？” 未承想他听我这么问，面上两片红瞬间延伸到耳根处，揉了个耳垂道：“没，没什么要事，就是过来瞧一瞧你…” 唔，这是连司多年的小癖习，稍微一些紧张便不觉揉上耳垂。方今大小也是神仙了，这癖习却依旧带在身上。 我们真的久违了。 于情于理我该将他让进浮星殿好生招待一杯茶水叙几句过往。可我和他之间的过往又存些微妙，纵不至于半句提不得，提起来总归略显尴尬。我望着手里的酒，满腔踌躇。 我望酒的动作倒未见得有更深层的含义在里头，却不过我总不好眼望住他做这个踌躇形容，视线总须得找别的去处避一避，便避这酒上了。 连司从前心思便很纤细，常虑他人所不能虑。我这实属无心的举动，却也让他解读出一些蓄意来。 小心探问道：“你拿着这些东西从宫中出来，是着急出门会友？我拦住你叙话，可耽搁你的事了？” 说会友不假，不过这桩事实不着急，也算不上多正的事。我无意骗他，诚实摇回头。 连司多数时候十分善解人意，笑得温柔道：“那我先回了，改日再来看你。” 因未料他预备再来,我愣了一愣。 却叫他以为我没拒绝，便是答应了，春光灿烂道：“我做神仙没几日是以不甚清楚，这所宫邸却是哪位仙人的？那位仙人应还和善好说话吧？听说你在此处做宫娥，我若常来探望，当不至惹他不快吧？” 我脑门一滴汗。看来朱华并未告诉他太多。 我觉得他心下大约以为这座山头敝陋，落脚在此的仙人大抵是位身份不大尊贵的仙人，身份不高贵的仙人大抵又都和善好说话，由此正可得出这座宫邸里的仙人大抵和善好说话，当不会为他常看我这点小事心生不快。 我委婉拒绝道：“我家君上不怎么好说话…” 连司面露失望之色。 让一步道：“那我偶尔来一回总可以吧？” 我不好再拒，也便默许。他方依依惜别一番，登祥云离去。当遥望远天之间逐渐化成小点的连司，我不由重拾些许久远的记忆，些许旧年华。 冥界共九泉十八层地狱，十八层地狱由分居十八殿的阎君各自执掌，九泉则由幽冥府君一手辖领。黄泉正就在幽冥府君所辖这方圆三万八千里地之中。 黄泉之地六千三百里方圆，其间横贯不息不竭之河川，是为忘川。忘川尽头乃一片阴寒昏黑的不毛之地，据说数万年里几无树木花草能在这片地界过活，我是那独一份。 我同朱华的缘分结于距今约四万年前，尔时我尚未修成人形，还是长在忘川尽头的一朵镜莲。朱华修成人形亦不过千余年，待万事万物皆十分好奇，便撒个大脚丫子成日里到处乱窜。 有日，她追着一只鬼灵，追进了忘川尽头。 彼时，我虽未褪却草木之身，倒已生出些灵识，是以至今记得她在我莲瓣上弹的那指，记得她眼含的悲悯。 她啧啧两声：“豆芽菜似的，看样活不得几日喽。” 忘川尽头只得冰冷的永夜，日子冗长又寂寥，艰辛又孤独。我那时全无生趣，诚已是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托朱华的福，唤醒我一项争强好胜的天赋。每当她穿着火般的衣裙出现在我面前，弹着我的莲瓣唤我豆芽菜，便激得我长长续一口气。 这一续，方续出后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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