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熟人,却是百花仙子。 天上的女神仙我大都不识得,亦不想识得。只对这百花仙子的印象着实不错。姿容昳丽,温婉大方,而且行事磊落。不似某些仙子仙姑,连寒溟宫的大门也不敢堂堂正正进,却来编些譬如突发头疾痛落了云头此类假到不能再假的假话。有那么段时日,碧螺池边时不时长个女神仙出来,好生吓人。后来玄洛大约有些烦,在宫周布下禁制,从此便长不出女神仙了。 这百花仙子因为当年座下花仙所犯过错颇有自责,年年亲来寒溟宫送上一壶百花酿。她为人亲和友善,又与我多有照拂,甚而有意将我带到身边做个花仙。后因些些原委,此事不了了之,她仍常往相探,赠些花露与我养颜。是以每回见她,我倒也真心欢喜,愿意多讲几句。 我一度觉着,玄洛若非娶哪个女神仙为妻不可,这百花仙子倒是极好的。 眼下,与百花仙子同坐的另有三位。 绷脸的那个瞧着面善,我省了半日,省起三百年前天界举办演武大会,玉帝钦定玄洛来主持。玄洛图方便,就在独苏山办了。宫里只我和婵娟两名宫娥,我免不得帮着端个茶倒个水,与会诸仙的样貌职务便多少须得知道,今时回想来,此人不正是那九曜星官之一的计都星君么。 倒是另两个,一个乌发白髯,一个眉间点砂,我全无印象。既同百花仙子计都星君一行,想必也是哪路来的大小神仙。 四个当中,属百花仙子吃得斯文,咬口包子抹一回嘴,歇会儿再吃。我尚自犹豫着要否上去打个招呼,人已被她瞧见。 她玉手冲我一招,颇有眼力见儿的店小二即刻添上两把凳子,一桌子神仙遂挤了挤,腾出两个空位来。盛情难却,我只得拉朱华过去坐了,少不得一番寒暄。 方知那黑发白髯的乃是远道瀛洲而来的一位仙翁,眉间朱砂红艳艳的却是西海那旮旯的水君。她四个亦是得了南海的帖子,欲往云沙洲看热闹,途中遇上,便结伴而行。瀛洲这位仙翁常在凡世行走,知这家包子不错,遂拉上几位仙友前来光顾。 寒暄间,朱华点的包子端上来,垒得半尺多高,粒粒白胖暄软,褶子淌着肉汁,甚是诱人。 百花仙子仪态万方地夹起一粒,移到自己面前的小碟里,却未动嘴,搁筷向我道:“三春事忙,未得空去看你,宫里一切都好?” 我端庄笑着回应:“蒙仙子挂心,宫里都好。” 她好看地笑了一笑,方扶住袖子起筷,浅咬了口包子皮。 正对我坐的西海水君此时笑曰:“仙子这话问的,皆道西王母开了金口,玄洛神君好事将近。想神君近来心情定然舒畅,神君舒畅,寒溟宫如何能不好。”笑看向我,“神君与黎瑶仙子私交甚笃,此番终得修成正果,可喜可贺啊。” 我不过宫娥一枚,听得这番道喜的话,却不便在外人面前妄议自家主君,是以只婉转地抿着笑点回头,起了口茶。除那计都星君,诸仙亦附和一笑。 紧接他又道:“问到好不好,本君倒是想起当年玄洛神君乔迁大荒,本君因事脱不开身,未得亲自前往道贺,但遣下面的送去数十尾文鳐鱼聊表心意。却不知那些鱼现下可好,神君养得可还开怀?” 我本来含了口热茶,想待凉些再吞,闻此言,一个没含住,烫得嗓子眼打颤。 朱华正大口啃着肉包,腮帮子一鼓一鼓乐道:“那些倒霉鱼原来是你送的,我同你说,你那些鱼…”我起脚稳准狠踩她鞋面子上,听她一声闷哼,拍着胸脯没响儿了。 我面挂微微的笑向西海水君:“那些文鳐鱼甚好,尾尾精神。神君喜爱得紧,每日都要去喂,喂得颇开怀。” 西海水君听罢,眉开眼笑:“那便好那便好。待神君大喜之日,我再送上几尾。” 我扯了笑道好,先代君上与他表达一番谢意。心下寻思,待回去须得寻时机同玄洛说一说此事,要叫他晓得那些鱼也是有娘家人关怀的,却不敢马虎对待。 兀自想着,百花仙子另起了话头:“说来,那穹辉蚌上回吐珠还是一万三千年前的事吧?” 瀛洲仙翁在旁补正:“应是一万三千五百一十年。吐了颗金透粉的。”眼珠一转,“老身记着那宝贝原是西王母她老人家先看上的,后却被帝尊讨了去,有传帝尊将其镶作步摇,本欲送与荻秋帝妃。不想东西尚未送出去,却叫帝后知晓了,帝后气得很,险闹到离缘的地步。帝尊只好将步摇改送了帝后。但老身至今也未见帝后戴过,浪费了那难得的穹辉珠。” 看不出来,这老仙翁晓得挺多。 西海水君幡然拊掌:“原来如此。无怪乎今回珠子一取来便要送去昆仑虚。闻她老人家欲以此珠与黎瑶仙子添妆。” 除那计都星君,众仙又轮番羡叹几句黎瑶仙子洪福。叹完大约意识到背后议论诸位尊神是为僭越,恐怕隔着十万八千里触怒神威,故又默契地同关住了嘴,啃个包子稍作歇息。 歇了会儿,百花仙子终寻到一个不惮触怒的,起话问那西海水君:“对了,听牡丹讲,南海水君有意与鲛人族结亲,你两个常在一处吃酒,可曾听他提起此事?” 我颇有兴味地放了只耳朵。 南海那位水君我却曾见过。约莫两百年前,流波山封印松动,山中镇压的夔牛冲破封印,从东海一路怒奔到南海。那夔牛乃上古凶兽,性情暴烈异常,东南两海水君联手亦无法将其擒获。南海水君与玄洛似有不错的交情,便找上玄洛解困。我见得那位水君气貌成熟稳重,倒也别有些魅力。 西海水君将包子掰了两半,扯下一块塞嘴里:“这个事呢,确然是有的。却不过鲛皇只得两个宝贝疙瘩,大的死活不肯嫁,小的男女未分又嫁不得,便搁置着了。” 此番谈论并非寒溟宫之事,我不须谨守本分,总算能插回嘴说:“早闻鲛人生下来无分男女,须待初心萌动方可化出男女性别,若其心动之人是为男子即化女身,若为女子则化男身。那位大公主既已化女身,想当是心有所属,无怪她不愿嫁。” 同为女子的百花仙子颔首认同:“世间女儿最痴情。怪在那琉卿公主化身也有些年头了,若说她心上有人,却又未听说她与哪家儿郎谈婚论嫁。” 一旁朱华捧着吃撑的肚皮,忽然插了句:“这里头自有番隐情。” 仙翁立时兴奋道:“快说来听听。” 朱华笑道:“这桩本是他们鲛人族隐而不宣的,我看诸位也不像多舌八卦之人,说与你们听也无妨。” 既不多舌也不八卦的西海水君和瀛洲仙翁立时把头凑了过去。 朱华亦往前凑了凑:“听说,那琉卿公主化身的时候,高烧整十四日方退,足见情根种得极深。鲛皇一贯疼爱这大的,哪看得她受这份折磨,当然要为她安排的,于是问了她钟情哪家郎君,好出面去促亲。诸位却猜猜,是哪个这般好命被那公主瞧上?” 除那计都星君,众仙面面相觑。 西海水君不甚确定道:“四海水族中当属北海出俊杰,莫非是北海的哪位小君?” 朱华摇摇手指头:“非也。”卖了会儿关子,抵不住众仙催促,续道:“彼时云沙洲一带有水虺作恶…”啪,西海水君一拍桌子:“此事本君晓得,却是条行将化蛟的水虺,恁是难缠。还是玄洛神君恰巧经过,帮忙收拾了。” 瀛洲仙翁眼珠子又一转:“莫不是…” 朱华点头道:“那冰坨子你们也晓得,尽管琉卿公主对他一发不可收,鲛皇却不能上赶着去触霉头,说亲的事也便黄了。那位公主知事情不成,哭闹多日,甚而生了轻生的念头。试想此事若传了出去,往后哪个还敢娶?这桩事是才被隐了下来。” ……三颗头凑一处尽情抒怀,阐述罢各自感想,方依依不舍散开。西海水君吮口肉汁,意犹未尽道:“神君艳福匪浅,真真叫人羡慕啊。” 我全程守着盏茶,架子拿得十分端庄,纵未热心参与,他们讲的每一个字却也不曾听落。 朱华抬起胳膊肘子碰碰我,掩嘴问我有何感想,我端庄瞟了她一眼,没答。 待一桌碗碟扫空,众仙吃饱喝足,从始至终未发话的计都星君淡淡开了口:“众位仙友,该时候启程了。” 众仙遂抖擞衣袍起身。百花仙子漱口茶,轻拢了云髻,西海水君施个小术,行若无事地抹去前襟一块油渍。饭钱是那仙翁付的,又一并结了我和朱华那份,甚客气。 店小二对朱华恋恋很难舍,直道:“朱华姑娘定要常来啊。” 我寻思日后倘若朱华真做了老板娘,不晓得这话他还说不说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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