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筑巢在山巅老松的那只惊时鸟刚才落在窗沿上鸣了一回，婵娟便准时准点现身浮星殿我的床榻之侧，试图通过一顿念叨将我从床上催起来。

我埋在暖被里拖出一声悲鸣。

年年此时，大荒千山万岭之中，千树万树梅花含露，九天上百花仙子座下的梅花仙子即要追着冬日的尾巴，赶在梅枝上最后一抹霜雪将融未融之际，尽可能采集糅杂梅香的雪露，存作百花酿之用。

婵娟因从前在九重天上当差时同梅花仙子交好，是以数日前向玄洛告过假，便出宫帮着采那雪露去了。玄洛素不曾管我睡到几时，婵娟不在，我难得几日放纵，却在今日到了头。

身下被窝软和，委实不想离开。整座浮星殿里，最合我意的便是这张床榻，床宽褥厚，被软有如云絮，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木樨幽香。这床远比当年我在黄泉睡的那张木板床大得多，也舒适得多。

但经过这些年领教，我深知自己一刻不起，婵娟一张嘴便不能停歇。为省她的气力，也为我的清静，我虽不情愿，还是从被窝里坐起身来。

婵娟见我起身，又催我两句洗漱，自出门往膳房取吃食去了。

我仅着单薄寝衣，惺忪着睡眼坐床上发会儿怔。看滚着金边的帷幔层层叠叠，自高不见顶处垂落。帷幔上绣着碧色莲花，婵娟说是照着我的真身依葫芦画瓢绣的。瞧着倒是惟妙惟肖，只是这上面的莲花皆只得八瓣，比我真身实少了一瓣。

撩开床帏，见得日光透过窗棂照进寝殿，投在白玉地面上，洒落斑驳光影。弹指一挥，竟已在这里住了八百年。

这八百年间，脑中时有恍惚之感。然而，不管我怎么努力回想，始终都想不起来。

那一瓣真身，是何时失去的，在哪里失去的。

只晓八百年前，一从碧螺池苏醒，便被扑来的朱华抱住了。她抱着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下便将我混沌的灵台哭得清明。

我拍了拍搂着我的脖子的她的手，颇艰辛地说出于悠远睡梦中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别、别搂这么紧，喘不上气…”

所站之处，正对着碧螺池畔那株木樨树。

树下坐着二男，站着一女，目光皆是直勾勾地将我盯着。那时我心下一激灵，飞快摸了摸身上，摸到布料子方松口气。

还好还好，裹着衣裳。

朱华挂在我身上哭得很凶，看情状没要松手的意思。因她那般梨花带雨的形容看着稀奇，就没推开。

唔，其实也推不开。

我不过睡一觉工夫，这妮子沉了不只少许，想来这些年伙食很是不赖。她就像一串沉甸甸的果实，压着我这根纤枝，我无法挪动半步，不得已定在原地，与树下几个男男女女大眼瞪小眼。

那袭白衣胜雪，十分惹眼。

尚记得那时玄洛他望着我，面容甚是沉静。雪样衣袍衬得那双眼瞳尤其黑，那副神态尤其冷。

其时，朱华终从稀里哗啦哭到抽抽搭搭，鼻涕眼泪抹了把，朝向那边努了努嘴，带着浓重鼻音与我道：“此处是东荒独苏山的寒溟宫。喏，白衣冷面那个便是主这座仙宫的玄洛神君。”

话未了，玄洛已站起身。一时间万物蒙尘，天地间便只见得那缓行而来的挺拔身姿，分明盛夏好时节，却寂冷得如同冬时暮雪一般。

回忆时，婵娟端着两盘饺子回来，笑看我道：“大早上的，姐姐又做什么白日梦，赶紧赶紧，刚下出来的紫草饺子，趁热乎吃。”

这声姐姐听了八百年，我仍未听得习惯。

硬要算起来，我岁数比婵娟长去万余年头，是以她唤我声姐姐本没甚错。朱华亦比我年长，我本也是要唤她声姐姐的。但话到嘴边念头一动，唤成朱姐姐，朱华显然不大受用，面色青白一阵，道：“罢了罢了，我不讲究这些，还是唤朱华吧。”

我自觉这桩事上占了朱华的便宜，怪是不好意思，本想着让婵娟也占占我的便宜，如此一来一去，身上便没占着别人便宜了。然好说歹说，婵娟梗着脖子不肯改口，说是在天上时养成的习惯，轻易改不了。

听她说早年间玄洛战功赫赫，风光一时无两。玉帝特赐寒溟宫作为犒赏，宫内有殿宇一十八座，宫娥四十九名。这些宫娥岁数有大有小，阶品有高有低。因九重天立规森严，须得严格守着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规矩，对着比自己年长的要唤姐姐，对着比自己阶品高的也要唤声姐姐。婵娟在一众仙娥中年岁不算长，阶品又尤底，是以拢共四十九名仙娥，她有四十七个姐姐，剩下那个，同她年岁相同，阶品相当，便互唤名讳。

她逢人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数万年这么的叫下来，已然习以为常。习惯这东西一旦养成，确然不是想改就能改的。她既叫得顺口，我总不好强迫，也便受了。

饺子摆上桌，我赤着脚挪过去，趁婵娟不注意，抓起一只送进嘴里，烫着舌头直呼气。

免不得又招来一通唠叨：“跟姐姐说过多少回，吃要有吃相，需得坐端正了使筷子夹着吃。若是当初在九重天上，帝后娘娘对女仙的仪姿看得甚重…”

每每念及天上那些事，婵娟便要叹上半晌，抒番郁闷。道是君上迁宫那会儿，将四十八名宫娥散了干净，仅她一个跟着来了大荒，一十八座殿子亦只搬下来三座，如今的寒溟宫好生冷清。

搬下来这三座殿子，玄洛自己住着主殿霜华。霜华殿后面有座侧殿，与了婵娟。而这浮星殿，据说原是配给将来神君夫人居住的。知晓此中名目那当下，我已稀里糊涂地住了好些时日。我很惶恐。本想要搬去与婵娟挤。却大约玄洛顾念婵娟一个人操持偌大仙宫内外琐事，有功劳也有苦劳，倘若还要同人挤一座殿子，实在委屈。是以叫我无须折腾，暂且住着便是。

这宫里他说了算，他令我且住着，我自要住着。

浮星殿不愧是寒溟宫未来女主的居所，造得精巧又秀气，还十分之敞亮，委实是座好殿子。如许好的殿子，我思来想去，觉得不能白住。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摸进玄洛殿中。

那夜我自请做了这宫里的仙娥，人前便跟着婵娟唤玄洛一声君上。

婵娟叨叨起来没半日收不住，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并不答嘴，只顾专心吃着饺子。想婵娟说她初入大荒那时，因害怕遇上大荒凶兽，是以不敢轻易踏出山门半步。偏偏玄洛择的这处山头要甚没甚，惟紫草长得疯癫。玄洛他是清心寡欲，吸风饮露即可度日，我和婵娟道行未深，每日却少不得贪这口饭食。炊事素来不是我的强项，幸而婵娟厨艺上颇有造诣，深精化腐朽为神奇之妙法，就这么个杂草，经她的手竟也能做出些珍馐美味来。这紫草馅包的饺子，便极合我口。

今日婵娟话头收得快，这边刚半盘下肚，那厢里便打住了。转而捂着嘴扑哧一笑。

我抬脸看她，很觉莫名。

待她另起话头才然明白，这个笑，原来表示一个转折。

她道：“方才过来的路上，正让我瞧见那少司命在碧螺池边罚站，小样十分悲催。姐姐可知，少司命此番，是为哪般？”

我满口饺子，摇头说不知。

前几日婵娟不在，少司命差个小仙官送来拜帖，倒是我接下的。因那少司命平素与寒溟宫并无来往，我好奇便多问了句。那小仙官却道是自己得道飞升不多久，被分进天相宫当差更没几日，少司命具体为着何事并不知晓，只略闻千余年前，少司命犯了桩错，那之后便被打入凡尘赎错，方于日前重归天庭。这桩错处，听闻与寒溟宫神君牵涉不小，因而少司命刚得回到天相宫，屁股尚未坐热，便匆匆拟了贴叫他送过来，大约是个请罪的帖子。

他们天上的规矩，一方向另一方请罪，一方须得事先递上拜帖，另一方若是许了，理应回上一帖，如此，一方得了回应，才好正式登门向另一方请罪。

我将拜帖拿给玄洛时，他只打开淡淡扫了一眼，便丢在书案上晾着几日没理。少司命日日遣那小仙官来守着，直到昨日午后，玄洛才抬笔将帖子回了回，让那小仙官带回去了。

倒不想少司命这般心急，昨日刚得了回应，今日便等不及地来了，料他犯的这桩错，开罪玄洛很甚。

根据我这些年的领会，玄洛为人虽素来淡薄，却还算大度。我和婵娟有时没大没小，也未见他与我们计较。就连梓桑此等放浪形骸到一定境界，很敢在太岁头上刨土挖坑跳大神之徒，他也忍了数百年才发作。不可不赞一句好耐性。

今时从他对待那帖子的态度便可看出，此事令他颇动肝火，罚少司命站个把时辰也不奇怪。

我把饺子咽了咽，问：“你知道？”

婵娟手握筷子贴在胸前，仰脸摆出痴醉形容。见她这样，我便悟了。

婵娟生平两大爱好，一是做饭，二是八卦。八卦里最为热衷的，便是盘数自家君上这些年来招惹过的桃花债。

一朵，两朵，三四五六七朵…

初时我还听得有滋有味，后来发现这些所谓桃花，无非皆是女神仙们一厢情愿的单恋罢了。好比每日吃同一样东西，总有吃腻的一日，这些换汤不换药的戏码，我已听得乏味。

便只略略听着，果然说的是个花仙，何其何其思慕着玄洛，婵娟绘声绘色讲了半日，只字未提那少司命。

对于那花仙如何一往情深，我并无半分探究的兴趣，但说到少司命，却是省起来昨日朱华来探我时提的一桩事。说当年与我们交好的那朵小浮萍因打碎府君夫人心爱的花瓶挨了罚，不日便要被打入人间道历一世疾苦。

昔年，我方化生不久，便被朱华拐去做小跟班。其时朱华已混成奈河桥头一霸，她占着桥东头，桥西头则被只花鼠精占了去。那阵朱华正想方设法要将自己的地盘扩张到桥西，为此成日里去找那花鼠精干架。除我之外，朱华还有许多小跟班，小浮萍正在其中。身为小跟班，她找花鼠精干架，我们自须跟去助力。那只花鼠精很不好惹，道行可以跟朱华拼个不相上下。像我们这种本事不济的就比较惨了。

我和小浮萍又是一群跟班里头最惨的两个。挂彩是家常便饭，鼻青眼肿的日子也常有。我与她同病相怜，因此建立起一种惺惺相惜的特殊情谊。后来，小浮萍她爹娘打点各方关系，将她送进幽冥府君的府邸做了婢女，从此她与我们再不常见面，慢慢的，这份情谊也就淡了。

念着曾经共同挨过揍的交情，我打算吃完饭逛去碧螺池看一看。倒非为看什么热闹。只因知晓他们司命手里握着一本凡人命簿，小浮萍这世做人，做得曲折还是平顺，好赖皆凭这命簿编排。我是想去看一看那少司命，倘看下来是位和煦友善的神仙，便好借玄洛的光与他求个情，恳他将小浮萍此生编得平顺些，倘看下来却是同我们君上这般与和煦友善四字沾不上边儿的。

唔，人生短短六十载，再苦再难，眼睛一睁一闭，两脚一蹬也就过去了。

心里打定主意，我将剩下两粒饺子拨进嘴里吞了吞，快行到床头拉过雕花木架上缎地云纱的裙子，做番必要梳洗，然后便出了殿门而去。

婵娟沉浸在八卦的愉悦当中，一个人说得很是起劲，我出门的时候，正说到那花仙费劲心思打探来玄洛行踪，掐着他往昆仑虚拜望西王母的日子和时辰，每每一番精心打扮，提早半个时辰赶往半道蹲守，只等着玄洛路经时制造一场偶遇。

都说玉帝要求众仙恪尽职守，依我看，他们日子过得挺闲嘛。

我人已行至殿外的玉石阶上，方听见殿内咦了咦：“姐姐？姐姐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