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 京城的冬日肃杀寒冷,皇宫仿佛陷在了湖泊底下,寂静无声,连续的阴沉天气和飘扬的白幡使得这份严肃犹如实质,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停灵持续了许多日,徐清像往常一般前去正殿祭拜,踏过门槛的脚步一顿。 继上回元满拒绝与徐清见面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会面。 元满修养了一月,气色仍旧带着病态,与初回京城时相差很大。她与北疆的婚事因国丧而推迟。按照礼法,国丧三年内不得婚嫁。这于元满来说是好事,否则去北疆路途遥远,以元满现在的身体根本撑不住。 元满完成跪拜礼后,正要从中殿行至偏殿,与徐清来了个正面相遇。 徐清恍惚了一瞬间,但见元满对着自己行了个礼,而后去了偏殿,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滞涩,礼貌又疏离。 徐清刹那间从云端清醒,心慢慢往下沉。 晚上,要休息的人都离开了正殿。徐清身边已经走了不少人,但他只注意着女眷所在的偏殿。等到元满也离开时,徐清才缓缓起身。 暗沉的夜色铺陈开来,只余簌簌风声。 小草搀扶着元满,在长长的巷子里走得有些缓慢。宫灯堪堪照亮了前方的路,身后的黑暗吞没了徐清的身影。 两行人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一前一后地缓步前行。 元满和小草时不时说两句话,被风送到徐清耳边时,已经模糊不清,只剩下少女轻细的语调,仿佛耳语。 徐清正出神地望着元满的背影,却见她忽然驻足,扶着墙微微弯腰。 小草看起来有些担心,蹲下身揉元满的膝盖。 元满低下头对小草微笑,安抚地摇头。 正殿离钟粹宫有些远,大病初愈又跪了一整天,她身体上已是十分疲累。 徐清在心中啧了一声,感到一丝烦躁,还没完全养好就跑出来。 此后,因为元满日日都要去祭拜,徐清见到元满的次数多了起来。或者准确来说,是徐清有意地捕捉她的身影。前几日的糕点或许合她口味,她比平日多吃了一块;天凉,她换了更保暖的披风;昨日,回钟粹宫的路上,小草成功地逗笑了元满,两人还追逐了一小段路程。徐清久违地听见了她的笑声。 元满精神渐好,却日渐消瘦。 夜间目送元满回钟粹宫成了徐清每日雷打不动的事情。 万物仿佛逐渐回到了正轨,只是元满好像正如她所表达地,离徐清越来越远了。 奇怪的是,徐清有一日竟看到了一个御林军的侍卫在元满离开正殿时,为她准备了暖手的汤婆子,元满的表情只是讶异了一会便欣然接受了。 看起来两人相识。可是徐清并不记得元满认识什么御林军的人。事后,他让石舒去查探此人。此人名为许至,原是御林军一名普通的侍卫,元长行造反期间立下大功,受到元庭赏识晋升。 是元庭特意留下来照拂元满的吗? 虽已入春,依旧寒风料峭。 元满的额头却流下几滴汗珠,她岔开双腿半蹲着扎马步,手上握着装水的木桶。手臂和腿颤颤巍巍,颈项显露出几根费力的青筋,饶是如此,元满仍旧咬牙坚持,直到背上都浸出来一层汗,小草才帮着她卸下水桶。 元满重新换上干净的衣服,再由着小草在她胳膊上绑好被衣袖盖住的沙袋,而那持续几日缚住的地方都圈了好几层红。小草轻轻地揉捏她的手臂:“公主,您这样不疼吗?” 元满抿起嘴角笑了笑:“你们以前不是一直希望我锻炼身体吗?我现在开始了,怎么又担心了。” 小草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一边满含忧虑地蹙着眉头,嘴唇蠕动了几下,对上元满干净又坚毅的眼神后,到嘴的话又悉数咽下。 元满凑近小草,脸上显出灵动的表情:“今日要出宫,你不开心吗?” 小草耸了耸鼻子,最后还是转哭为笑:“开心开心。” 山林间雾气飘渺,泉水被冻成冰雕,垂下几条冰凌,草叶上打着霜。 元满深深吸了口气,不由得抱紧了手中的汤婆子。 “天气寒冷,不必非要来深山。”男子装束的人站在元满身后道。 元满克制住寒凉,笑了笑:“我小时候经常来这里,这里来的人很少。” “虽然冷,但还是很美的吧。”元满环顾四周。 许至点头附和:“我们早些看图,然后下山吧。” 说罢,他从便衣中拿出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人体构造与穴位。但他没有立即展开,而是对着小草道:“上次教你的穴位还记得吗?” 小草正色道:“记得。” “那你对着公主复述一遍给我听。”许至道。 元满遂展开双臂,方便小草在她身上点出穴位。小草率先指向元满脐下位置:“脐下三寸,关元穴,按摩这处穴位有利于改善体寒……” 随着小草的话语,许至频频点头。说至最后,小草如不负重任似的松了口气,许至再对着元满道:“到你了。” 元满点点头,覆着沙袋的手攀向小草的肋骨。 夜幕降临,当元满和小草回到钟粹宫时,常年服侍元庭的太监总管常德,已在那等候多时。老人已至暮年,因着元庭的离逝,脸色略显苍白疲态,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岁。隔着些距离对望时,两人的目光一经碰上,心中深沉的痛便被再度挑起。元满眼中立即含了些泪意,她不断地眨着眼欲盖住那些情绪。 “公主。”常德和身后的小太监一起向她行了礼。 元满向老者回礼:“常德公公,让您等候多时,请多多包涵。” 常德和蔼地说元满言重了,然后省去那些寒暄,让小太监把手上装的木盒递给小草,看着元满的眼睛道:“盒中装的物什近日才做完,是先皇留给公主您的,您好生收着吧。” 元满一瞬睁大了眼,被压下去的水雾再度浮现,欲凝结坠下来。 两人没有多言,常德送完东西便告辞了。 元满此刻并不想拆开看看是什么,小草只得把木盒放好,当她转身时,便见元满坐在窗边。冬日里凄寒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如一层霜漫过元满的脸和衣裳,瘦削的脸庞和含着月霜的眼睛让她看起来像个幽灵,悲痛如水般从她心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过了一会,有什么如断线的珠子般砸在手背和桌面上。 小草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说不出,只能默默地站在那里。 元满仍旧坚持每日锻炼,但前段时日聚起来的精神气仿佛被打散了。 又是出宫的某一日,一行人下山后没有立即回宫。碰上赶集,小草便提议逛逛集市再回宫。元满没有拒绝,被小草拉着在喧闹的街道上游荡,摊贩上滚烫的热气和吆喝充满了市井烟火气。元满看着行人里路过的一群又一群的家人,默默出神发呆。 连许至也看出元满的心不在焉,便唤着她的名字将手中剥好的栗子伸向她面前。连续唤了几声仍无反应后,许至干脆强行塞进元满的嘴里。 元满被骤然惊醒,吓得后退了一小步:“……怎么了,你喂了什么?” “板栗……”许至拧眉,看着有些严肃的脸似乎想叹口气,却忽地瞥向街道旁的茶馆二楼。 临街的围栏边坐着两人,那针刺又幽深的目光来自徐清。 元满循着许至的视线望去,看见了正坐那心无旁骛喝茶的宁姒。再一偏移便和徐清对上了目光。 街道上人来人往,元满仰视着徐清,徐清微垂眼睛,两人眼也不错地看着。 那个瞬间,徐清摸不清元满在看什么,或者在想什么,脸庞除了苍白瘦削外,并没有往日挂在面上的距离感,看起来像是在发呆,又只是单纯地望着他。 元满趁着眨眼的动作恢复平视,继而对小草耳语了几句,便带着许至离开了。 徐清目送元满的背影,然后见小草进了他们所在的茶馆。 晚上石舒进门时,发现徐清在翻箱倒柜,他不由得好奇地问:“公子,你在找什么?” 徐清没有回答,只在那些存放废物的箱子里不停地翻找着,东西倒了一地,他也没管。 石舒从徐清的气息上觉察出他此刻心情不好,看着地上的狼藉默然不语。 来来回回翻找了好多次后,徐清烦躁地打翻了一个箱子,杂乱的物品在两人脚边打滚,即便石舒眼观鼻鼻观心,也不由得一颤,他很久没见徐清发脾气了。 徐清的胸口起伏着,平息了一会后问石舒:“公主之前寄给我的信被放在哪了?” “……什……什么信……”石舒结巴地问道,其实他已经猜到徐清问的是什么了。 “就是那些从宋城寄过来的信。”徐清看着石舒的神色,明白肯定发生了什么。 “那些信……”石舒觑着徐清的脸,犹疑了几秒后一口气吐完,“前段时日公子你查看过那些箱子确定没什么要留的东西后,便让我烧了,公主寄过来的信也包括在内。” 徐清的眸光一瞬变得乌黑又凛冽,如刀般的光在眼中闪烁几分,周遭散发出来的气势骇人得很。 石舒颤了颤眼睛,飞快地道:“但是烧的时候,恰巧公主在府并看见了,就把那些信拿走了。” “这事我告诉过公子你了,但你喝醉了,可能……” 石舒不知道这两种结果,徐清更愿意接受哪种,是被烧掉了,还是被元满拿走了。但徐清周身的气势和眼里凛冽的刀光都忽的被浇熄了,猛然间像只在空无一人的小巷中嗷嗷呜咽的落水狗。 庭院突然传来一点动静,两人迅速地跨出房门,看到庭院中的人时皆脚步一顿。 石舒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去守住庭院的大门。 来人跟着进了房中,刚把门带上,便被顶住肩膀抵在门框上:“你怎么还留在京中!” “我要是走了,不就听不到今天那个侍女和你们说的话,让丞相府洗清冤屈的机会溜走了吗!”杜康按住徐清的手臂,寸步不让地压低声音道。 叛乱平定后,杜康曾与宁姒和徐清告别。两人都以为他真离开了京城,没料到竟潜进宫中刺杀元庭。后两人冒险把他救出宫中,今日又因宁姒同徐清交换杜康信息于茶馆会面。 徐清的神色一变,继而加大手中的力度:“现在全城都在搜捕你,活下来已然不易,洗清冤屈的事情我们会来做,你速速离京。” 杜康知道徐清吃软不吃硬,也不想和他吵起来,便放软了抵抗的身姿和语气:“不要再管我的事了。” “我不想让你和宁姒那边因我陷入危难。” “既然如此,你就更应该离京,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从皇宫中弄出来,你不能白费我们的心思。”徐清道。 “你还不明白吗?”杜康眼里流露出些许沉痛,“这种事情叫我如何独善其身。换作是你,你难道会离开,把血仇丢给我来处理?” 这是无解的难题,作为朋友,比起报仇,徐清认为杜康的命更重要,而杜康认为洗刷冤屈和报仇更重要。说不清谁对谁错,矛盾之处恰恰如杜康所说,若徐清处在他的位置,他们的选择必然一样。 徐清本就苦闷的心情愈加烦躁,口中不耐地啧了一声,松开杜康。 “你们别管了,我会自己去探查。” 一句话几乎让徐清火冒三丈:“你这种情况要怎么查?” “我今夜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们别再管这件事了。”杜康没回到他的问题,只是重申今夜来此的目的。 “你要去钟粹宫?”徐清目不转睛地看着杜康的眼睛问道。 杜康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而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你不能再去刺激她了。”徐清含着怒火,同样压低声音道。 “那么我应该答应她向你们提出的要求,去自首,然后得到洗刷冤屈的证据吗?”杜康的眉峰压下来,“丞相府遭受冤屈被株连,冤屈自然要洗刷,可是那些死去的人回不来了。我杀了元庭偿命有何不可,现下他们又想审判我的罪吗?” “我会去找证据,你躲起来不要暴露。”徐清道。 “那么你就不会刺激她了吗?” 话锋亮出,徐清一时无言。 “所以,别管了,”杜康冷静道,“我知道,她对你来说很重要。” 说罢,他转身便想走,肩膀却被巨大的力道扳回来,夹着猎猎风声的拳头砸在脸上,他被掀倒在地。 突如其来且毫无防备的击打让他眩晕了一会,衣领被紧紧地攥住勒紧。 头顶传来恶声恶气,里面夹杂着几许恳求和难过。 “别管别管别管,你就知道说这些。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你如今的境地必死无疑你不知道吗!身边已经有那么多伤的伤死的死,我们从小长大的情谊,你怎么说得出口要我袖手旁观。” 杜康懵然地看着略有些失控的徐清,直觉徐清不并因为自己总让他置身事外而如此愤怒,或者说,更像是“死”这个字眼或其背后所蕴含的东西让他无法接受。 杜康捏住徐清的肩膀,看着他狂乱的脸:“你……怎么了。” 徐清死死地皱着眉头,眼里露出迷茫和藏不住的悲痛,手松了一些杜康的衣领,后又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攥紧:“我……下午看见她了……” “她的脸色很不好,她……” “她……可能活……” 徐清的嗓音变得嘶哑难听,最后的话已经说不出口,他无力地垂下头抵住杜康的胸口,语气似孩子般祈求:“不能再……你们……都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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