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满做梦了。 梦里面,商雀翎和小草在过城门时不幸被发现,元满在梦里急切地让她们快跑,还想拖住那些守卫,可是自己却被禁锢在原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成了刀下亡魂,然后元长行就来找她算账,把她带到河边,在腿上绑上石头,沉入河底,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没用,只能感受到周身的寒意越来愈重。 她便突然惊醒了。 元满大口地喘着气,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是真的很冷,手脚仿佛冰一般,寒意从手指一路蔓延至手肘处。寻常人或许冷也是手掌和腕骨冷,但是她却能冷到手肘,而下身则是从脚冷到膝盖。即使穿着厚厚的衣服,她也觉得衣服都被自己的皮肤沁出了冷意。 她不想保持清醒,一旦清醒,她便不得不想起发生的这些荒唐事。可是她也不敢再睡觉了,她不想做那些可怕的梦,而且以她的身体状态,还是清醒得好。 也不知元长行是记恨了她,还是在报复,每日只送一顿饭,还是冷菜冷汤,被子也只有薄薄的一床。且天公不作美,今年的冬季下了很久很大的雪。 这于元满而言,是雪上加霜。 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她感到寒意不断地从四面八方而来,又觉得寒意自体内而生,最后觉得自己已经融化为了天地间的一阵寒风,从里到外,从外到里,寒意遍身。 元满开始出现幻觉,她看见了好些人,她的父皇、姑姑、小草、商雀翎,当然还有徐清,他们就站在墙边,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起初她看到元庭的幻象时,还非常震惊,震惊过后便是满心的欢喜,只是他不搭理元满,接下来几次后,她便明白过来这是她的幻象。 元满觉得过了好久,久到她甚至生出一种自己已经飘飘然升天的错觉。可实际才过了三日。 第三日的晚上,她又看见了徐清的幻觉。但此时她已经能平静对待了。 一方面因为她习惯自己出现幻觉,另一方面,她太冷了,已经不能再榨出什么感情。 但这个幻觉似乎有些不一样,他竟朝着元满走来,还开口说话:“你怎么样?” 元满的心湖起了些微波澜。 她因为腿脚不便,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团,只能侧着身子靠在床头。听见徐清说话,她只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为何不说话。” 元满的唇角微微向上,今日的幻觉看起来不仅会说话,还有些固执。 她想说自己好冷,想要软和的被子还有暖手的汤婆子,但是最后只说了一个“冷”字。 而且说得含糊不清,她都怀疑自己真的说出口了吗。 但是这个幻觉好像听到了,徐清皱起眉头,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 元满觉得触感非常奇怪,不是那种温热的皮肤,只觉得好像是什么东西碰到了。 最后她在心里为自己解释,本来就是幻想,如何会有人的温度。 可她发现徐清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你为何这么冷?”徐清问道。 “天冷。”这回元满说了两个字。 徐清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有,倒是发现了地上那件染血脏污的外杉。 元满的心被刺了一下,问道:“你何时来?” “什么?” “你何时来?”元满重复道。 徐清不解道:“我已经来了。” 元满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徐清,喃喃道:“你没来。” 徐清默了一下,问道:“你是不是之前出现过幻觉?” 她在心里笑了一下,不合时宜地感叹这个幻觉好逼真啊,还反过来问她是不是出现幻觉。笑过后,元满的眉眼又充满了低落。 这是幻觉,还是不要沉湎为好。 她移开目光,随意地盯着某处。 对于她的“漠视”,徐清不明所以,但他没心思管这些,因为他觉得元满的冷不同寻常,不像那种实在是受不住天寒地冻的冷,他正打算仔细询问,元满又把视线转回来了,牢牢地钉在他脸上。 那双眼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悲伤、难过、委屈、害怕,可最直白的还是思念与依恋。 徐清好似被灼伤一般,偏过头,淡淡道:“不要这样看我。” “不好。”元满带着鼻音说道,她本来不想看这个幻觉,但还是忍不住,谁料幻觉的反应也和本尊一样。 可这是她的幻觉,她做主。 话说的这般硬气,声音却哽咽。徐清有些无奈,正过脸,与元满对视了片刻。 元满仗着这是幻觉,便肆无忌惮地看他。她的眼睛大又圆,自下而上看人时,透出不谙世事的纯真,苍白的脸衬得她独有一番倔强。 “哭什么。”徐清拭去她眼角滑落的一颗泪。 “一直看,眼睛酸。”元满垂下眼睛,微微侧头避开他的手指。 徐清捻了捻指腹上温热的泪水,坐在床沿边上,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让她坐起来一些靠近自己的方向:“或许你之前出现了一些幻觉,但是你听着,此刻的我是真的,不是幻象。” “商雀翎和小草来了猎场,我见到她们了,所以我来了。” 元满起初平静地听着,听到结束后,眼里浮现了一些迷惑,到最后又归于平静,甚至是冷漠。 徐清看着她的反应,以为她还是不相信,刚欲开口,却听元满轻轻地开口道:“你看过姑姑吗?” 徐清凝滞了一瞬,道:“看过了,她没有大碍。” “那宁姒呢,她现在不能动,元长行……”元满说不下去。 好在徐清没有等她的下文,直接道:“软骨散对她没用。这里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她。” “那赵子玉……” “那些夫人小姐都没事,商雀翎和小草也平安地在猎场等着。” 元满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只是幅度微不可见。 徐清直觉这样的反应不对劲。 她又道:“那你去忙你的事,我想睡觉了。” 徐清来这里总不可能一直呆着。 元满想推开他还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却发现肢体根本不受她控制,紧紧攥住被子的手仿佛被冰冻结住了,她在被子里努力地活动手指,但手指没有给她任何回馈。 “这么冷你睡得着?”徐清的声音冷下来,“你是不是因为元长行,觉得很难面对我。” 他的话一针见血,元满觉得无地自容,恨不能把头低到地里去。事实上,她也是这般做的,头埋得低低的,虽然手不太能动,但还是努力地把缩在胸前的手举高,让自己能尽快接触到“遮羞布”一般的被子。 在徐清眼里,元满的动作简直不能再笨拙了,也正是这样毫无意义的挣扎点燃了他的怒火。 徐清轻而易举地扯掉了她的被子,把这块“遮羞布”完完全全地撕开。 被子快速地从她手中抽走,让她僵硬的手指感受到了一阵钝痛,使得她的脸色不自然地皱了一下。 “元长行的所作所为,不是你的,”徐清声音冷冽,带着怒气的目光似要把她烧出两个洞,“庸人自扰。” 徐清在说给元满听,同时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元满的手落空,自然垂落在曲起的膝盖上,摇摇头。 徐清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同自己对视:“刚才不是还很肆意地看我吗?现在不看了?” 元满僵了一下:“……我越界了。” 徐清“啧”了一声,捏住她下巴的手稍微用了些力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缓和了语气,改为用掌心托住她的下巴,大拇指带着安抚意味地摩挲着她的脸颊:“我再说一遍,这不是你的错。把问题揽到自己身上毫无意义,问题需要解决,我们可以一起解决问题。” 元满红了眼眶,却固执地眨着眼睛,然后轻微地点了点头。 徐清对着元满笑了笑,拿过被子将她重新裹紧,两人之间塞床被子后,距离缩小了些。而缩小的距离让元满生出一种两人关系亲密的感觉。她脑中紧绷的那根弦彻底断了,那些要保持距离,注意言行举止的礼仪都被她抛诸脑后。 元满缓慢地向前倾,带着小心翼翼。 徐清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在元满的脑袋终于靠在他的怀里时,他的身体顿了一下。连带着元满的身体也僵硬了,好像只要徐清出言阻拦她,她便会退后,使两人之间达成礼貌的距离。徐清甚至能感受到元满的呼吸都停滞了,像一只受伤后渴求抚慰,又怕被赶走的小兽。 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又似乎没有太久。 他放松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元满得到了“许可”,靠得徐清更近,没过多久,便有咸湿的东西滴进他的衣领,断断续续。 最开始意识到徐清是真的来了时,元满觉得自己体内有各种复杂的强烈的情感要爆发,但是她冻成冰雕似的身体使得这些情绪无法流转,只能滞涩地淤积在她心口,无法言说,不能表达。现在她的体内仿佛流入了春天的溪水,带着暖意的水流洗刷着四肢百骸里的经脉,融化坚冰一般的血液。 那些情绪也凝作泪水,顺着她的眼眶缓缓流下。 她的四肢渐渐得以动弹,于是她用力抓住徐清胸前的衣服。 她太害怕了,她的前半生过得安稳自在,从来没想过会有经历宫变的这一日。看到元芷流血,她慌得六神无主;看到宁姒为了请大夫而妥协,她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看到赵子玉被元长行拉走,她感到深深的无助与愤怒。 所有这些她都觉得后怕。 看到徐清,她简直不敢想象若是元芷真的有个好歹,那该如何。 恐惧源于未知,想象这些事情的后果使她深受折磨。 情绪一旦得到释放,便有收不住的势头。元满把抓住他胸口的衣服改为攀住他的肩膀,以此获得更多的慰藉。 在元满的小声抽泣中,徐清听到了一声鼻音浓重的“哥哥”。 “我很害怕。” 她怕得太多了,经历宫变是她目前为止,人生之中最可怕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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