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嘉的眼神在伽雷指尖一瞥。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收回手,语气温柔而冷淡,“记得帮我保密。” 这个衣冠楚楚的教廷金发公主居然真的抽烟,尤嘉有些意外。 “修道院还教这个吗?”她问。 “当然不,你在乱想什么,”他注视着黑暗里的暗烧的一点橘红,露出回忆的神色,“修道院的生活很压抑,不过我们会趁着嬷嬷不注意,翻墙跑出修道院到雪山下的小镇,那是个有酒馆、赌场,冒险者鱼龙混杂的地方,我在那里学会了很多,只是没到沉迷那个地步。” 尤嘉大惊失色,“我以为你是那种板着脸向嬷嬷告状的角色。” “......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误解。”他的脸色发黑。 当然是觉得金发公主都不抽烟喝酒靠露水生活的误解。 尤嘉偏过头,试着转移话题,“你要坐摩天轮吗?” “不,我恐高。”伽雷面无表情。 “真的吗?” “假的,我对你的诽谤怀恨在心,才拒绝邀请,让你没办法下台。” 尤嘉:“......” 这什么人啊。 她觉得他的心眼可能在发育过程中受了修道院的影响。 少得可怜的情商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伽雷熄灭烟,陪她走上摩天轮。 轿厢缓慢地上升,把人群都留在原地。 尤嘉趴在窗边,能看见远处的黑色海面,月光落在海面上,像是一串流水珍珠。 伽雷垂着眼睛,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百无聊赖,向他搭话,“你的头发很漂亮,我在画里见过,你父母都是这样纯正的金发吗?” 伽雷静了一会,轻声道:“我妈妈是金发,又长又密,垂到腰下,比我要美上千倍万倍。” 尤嘉听得瞳孔发圆,“真厉害,你妈妈可以给......不是,你家乡在哪里,你妈妈有移居的需求吗?” “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尤嘉有些失望,但还是礼貌地说:“请节哀。” 伽雷笑了笑,“没有什么可哀的,她是个疯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平,没有一丝谴责或者耻辱的情绪,只是陈述事实。 尤嘉有些意外。 不是意外他有个疯子母亲,也不是意外他对生身母亲的评价,而是意外他突然吐露心声。 她和他有熟到这个地步吗? 没有吧。 但看起来他今晚真的很有表达欲。 伽雷没有看她,声音轻得像呓语,“我还没和别人讲过小时候的事情呢,我的家乡是个北境小城,以雪山温泉闻名。我妈妈是温泉旅馆主人的女儿,家资丰厚,长得也美,他们说她简直不像是小地方能生出的孩子。” 尤嘉终于知道他的美貌遗传自哪里了。 她没有打断他。 伽雷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但是,她性格有些......异于常人。我外祖母跟我讲起她小的时候,天使一样的孩子,撒谎却信手拈来眼都不眨,欺压玩伴又不许他们向大人告状,对折腾小动物有种天然的兴趣......那个时候祖父母以为只是他们溺爱出的小孩子脾气,教育过就会懂事。” 他说到折腾小动物的时候,语气有种别样的意味深长。 “后来呢?”她不由自主问。 “后来……后来她长大了,脾气个性更叫人难以忍受,但是男人看在她美貌的份上总是心甘情愿忍上一忍。在那些忍受她脾气的男人里……” 在那些忍受她脾气的男人里,有一位来自教廷的大人物,仪表非凡,每年夏天来旅馆度假小住,从她少女时期就已经相熟,也是最后被她选中的人。她幻想繁华的、如梦似幻的大城市生活,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爱他,但是他确实是最有可能让她幻梦圆满的人。 这故事有个算得上是美好的开局。远离一切的雪山旅馆里,情窦初开的少女隔着积雪的玻璃窗偷看山外来的男客人,他眼神深沉落拓,带着一点倦意,又像鱼钩一样钓住女人的眼和心。 呼吸让玻璃蒙上一层水雾,她用手指划圈,把他的影子圈进圆心。 “他是你父亲吗?”尤嘉问。 “是,”伽雷点了点头,“那个人没有什么好说的,一个下贱得很传统的男人。” 他评价父亲的时候还是那样平静,着实是一位气度从容的大孝子。 尤嘉试图想象传统的雄性人类下贱方式,“他抛妻弃子了?” 伽雷点了点头,又否认,“其实严格来说也不算,我母亲不是他的妻子,连情妇也不是,教廷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们和名门望族的贵妇小姐交往,让她们成为私宅的女主人,温泉小城里的一段艳遇,就像晨露一样消散在枕上就好,没有作真的必要。” 这个故事说到这里,大概已经接近尾声了,尤嘉做出同情的样子,“她被抛弃之后发怒气发泄在你身上,经常虐打你吗?” 她并不是一个好的听众,所有的情绪都是对人类的临摹,表演出来有种照猫画虎的笨拙。 伽雷垂眼看了她一眼,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没有......她是疯疯癫癫地爱骂人,但我从小挨过的打远没有城里皮猴一样的那些男孩多,也不是出于对她的憎恨而宣扬她是个疯女人,我还没那么没有低劣。” “那你为什么说她……” 事情从那对露水夫妻分手,他父亲离去之后开始。 那个男人年纪比母亲大一些,但也不是什么大得能给她当长辈的老男人,而立之年就能在教廷身居高位,当然有可称道的出身。通俗来讲,是一位上面有长辈镇压的大少爷,那座温泉小城,是大少爷逃离俗务的休憩放纵之地,每次都独来独往,不带任何随从。 他们决裂之后,所有人都说那位神秘的豪客孤身离开,再也没有回来,旅馆家坏脾气的小娘们儿被抛弃了。妈妈的气色倒一天比一天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大家又说大概美人都是这样,尤其脾气不好的美人,多情善忘,反正多的是男人愿意捧着她。 伽雷的声音有湿雾般的柔情和阴森,“可是,大概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女仆没有看住,叫我一个人爬进家里的地窖。我在那里看见个奇怪的东西,一个活物,长得真可笑,光秃秃麻癞癞一个肉球下面接着薄薄一片皮包骨,像只虫子似的在地上拱,球上面血淋漓的裂口还在动,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个时候,距离镇民认为他父亲离开,已经有六年了。 尤嘉陷入沉默,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令堂真是一位奇女子啊。” 你们家也真是群英荟萃、作风类人啊。 烟火在黑色天幕上流星般划过,留下烟雾的余韵,在轿厢里能够看得清晰无比,仿佛触手可及。 伽雷看着窗外烟火,神色奇异,海冰似的蓝眼睛在黑暗中熊熊燃烧。 他这一晚都态度奇异,甚至吐露心声得有点过分了,每一句都让尤嘉惊于“这是可以说的吗?这是可以听的吗?” 轿厢升至最顶端,这是景色最好的地方,从四方窗外看去,天幕人间尽收眼底,烟火熊熊,染红半片夜空,远处雾气蒙蒙的山峦也被照亮。 伽雷突然转过头,定定看着她,嘴唇微动,吐出几个字。此时正是烟火盛极,轰然作响,让他那句话低不可闻。 但以尤嘉的耳力,还是隐约辨认出,那是一句“抱歉”。 她还没从上一个故事里回过神,茫然地看着他,“抱歉什么?” 没有等到伽雷回答,远处传来悠长的号角声,烟雾弥散,一团彗星似的光晕以令人胆寒的速度冲来,携着呼啸的狂风和下落的火雨,惊动了下方的人群,他们尖叫着逃窜,那景象让人想起经书里被审判的罪孽之城。 等光晕越来越近,尤嘉看清那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嵌套环形,长满眼珠和羽翼,它是活的,随着呼吸的韵律而震颤,神圣得不可逼视。 一位真正的天使降临了。 而那只是个开始,遥远的深重天幕里,无数个光晕急速而来,把天空照得亮如白昼,其中不乏肖似野兽、人类的天使。 它们有着超脱规则,不在人类认知里的外表,绝不会轻易降临到人类居住的世界,除非教廷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魔王城和山下的交往太过频繁,无数魔物和人类在同一片屋檐下擦肩而过,城中鱼龙混杂,不乏教廷的成员,即使有心隐瞒,也总有泄露的时候,更何况她从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纠缠。 狭小的、呼吸相抵的轿厢里,伽雷静默半天,又重复了一句,“抱歉。” 尤嘉回望他一眼,表情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 冲天焰火照亮她堆雪一样的侧脸,她语带失望,又有点庆幸,“把大家都叫出来,就是为了这点事啊。” 伽雷脸色微变。 地上四方土地震动,无数裂缝轰然洞开,猩红发黑的深渊之影自地底逆流而上,天河瀑布一样汇集,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扑向雪白光辉的座天使,将它牢牢束缚,嵌进皮肤。 沾着金色血液的雪白羽毛徐徐坠落,落在掌心。 尤嘉轻轻散掌心的羽毛,看着它们飘向伽雷,宽容地说:“兄弟,你长得确实挺美,这故事也怪有冲击力的,可我也不是等着被你坑的傻子呀。” 她拍掌,“现在你是我的俘虏了,学个狗叫看看。” 她身后黑影尖啸着冲出,像是无数漆黑蛇首,转瞬之间洞穿他的四肢、关节、胸腔,死死钉在脚下铁板。 血从伤口里汩汩流淌,染红了尤嘉的鞋底,她嫌弃地向后退了一步。 伽雷俯在地上,湿润的睫毛开合,他从喉咙里咳出一堆血块,沾染血色的薄唇微动。 尤嘉蹲下身,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一瞬间,身后玻璃一震,羽毛和碎片自从而来,蹭过她脸颊,带下一丝血痕。 黑影比她的身体和脑子比反应更快,从伽雷伤口抽离,凶猛地攻向身后,在天使的身上撕下一条羽翼。 天使的目的并不在此,无视黑影的攻击,羽翼旋转顺势撞开前侧的玻璃,消失在茫茫夜色。 轿厢中只剩几片寥落的羽毛,轻轻落在血泊,伽雷早已不知所踪。 黑影呆呆僵住,保持攻击时贲张的姿态,竖在空中。 尤嘉拍了拍它们头顶,“不是你们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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