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最终还是得知了高杉家的消息和态度——他和银时同样留意着那家的举动，而男孩子们的消息自然要比女孩子灵便得多。 还在养伤的高杉就也知道了这件事。 村塾就这么大，三两句孩童的闲话，不经意间就传得飞快，哪里是三个孩子能拦住的。 中午给他送饭的是桂。桃令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只山鸡，银时就专门给他做了一道汤，桂捧着碗送进了高杉的房间。 那个下午，村塾里最认真学习最好的乖孩子，逃课了。 桃令坐在最后一排的启蒙班里习字，朝正在同前排授课的松阳老师行了个礼，见对方微微点头，便蹲伏着身子摸出了后门。 银时懒散地看向窗外，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在听讲，向着桃令跑出去的方向撇了撇嘴。假发这个人，这样心软啊。 松下村塾地处村尾的荒僻处，屋外就是连山。山间红叶飘飞，深秋的肃杀给山地镀上了深红浅黄，天色晴好。 小狐狸抽了抽鼻子，而后开始奔跑起来。 她本是林间的精灵，只要她想，山林都将为她俯首，怎么会找不到一个独自呆在山林中的少年。 小少年抱着膝盖，蜷缩在一棵枫树下，艳丽的红枫落下来，点染在他翠色的和服上。 桃令站在远远的树梢上，低头看着他。 桂安静了很久很久，才慢慢朝她招手：“怎么不过来呢？” 桃令从树上跳下来，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揉了揉他的眉心。 桂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地面叫她坐，低头看了看她的脚踝：“你总是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呀，受伤了怎么办？” 桃令满不在乎的坐在他身边，抬头去看他，然后说：“你不高兴。” “因为高杉么？”她想了想，到底还是有点不解的问他，“为什么不高兴？高杉跟我们一起住在村塾里，不好么？” “桃令，”桂摸了摸她的头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有家人的，可是他回不去了。” 他有家人的，可是他的父亲想打死他，他的家人不要他。 “假发，你不要这么烂好心。”高杉跟着银时一起叫他的外号，从他手中接过被仔细吹凉的汤碗，露出些桀骜的神情，“现在这样多好，我本来就没有家的。” 他这么说，可是桂还是很难过。 桃令抱了抱他，陪他坐在枫树下。秋风带着凉意，少女的怀抱却是温暖又柔软的。 秋日风重，裹着潮湿且清新的空气。“要回去么？”桃令问，“要下雨了。” 桂看了看天色。 他其实不想回去。 他今天心情真的很不好。 桃令忽然站起来，牵住他的手：“跟我走。” 少年猝不及防被她拉起来，往远山上跑去。 在秋雨落下的前一秒，桂被桃令拉着手，撞进了一个隐秘的山洞。 山洞不大，却是布置过的，桃令熟悉地盘坐在靠山壁的角落用干草和柔软的叶子铺起来的垫子上，托着腮看山外的雨。 桂看了看周遭，似乎明白了这是哪里：“你住在这里？” 桃令点头。 这是她的狐狸洞，从桂在墓地邀请还是小狐狸的她跟他一起回去之后，她就没有再回来过这里了。洞窟里久无居客，很是显出些荒颓的气息。 “你一个人住么？住这里？”他想他大概明白，为什么桃令如此矛盾又懵懂，比起像人更像一个野兽。她曾经的日子，比起人类，也更像野兽。 小姑娘却不以为意，带着点任性的同他说：“你不要带别人过来哦，我不喜欢别人过来。” 仿佛这个简陋的小洞窟，也被她当成家。 他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那你怎么带我来？” “小太郎不是别人啊。”桃令回答得理所当然，“你不是不想回去嘛？以后你可以来这里，这里很安全的。”没有什么不长眼的野兽敢过来。 “你怎么自己一个人住呢？你没有家人么？”桂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不像自己了，鬼使神差地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我有哥哥，姐姐，还有嫂子。”桃令想了很久才回答他，然后摇摇头，“他们都不在了。” 她从遥远的记忆里翻出了兄姐对她微笑的模样，久违的感到了一丝怀念。 “以后我当你的家人。”桂忽然说，“我是有家人的。” 桃令趴在他的腿上，任由他抚摸自己的头发，立誓一般坚定的宣告。 她孤身一人太久了，不觉得家人有什么必要。但是如果桂需要家人的话，她就当他的家人。 他不高兴。现在的桃令全副心思只是有些苦恼地在想这件事，怎么样才能哄他开心呢？这个问题真是太难了。 小姑娘一招手，从垫子的角落里拎起一只兔子，放在了桂的怀里。 桂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看着怀里浅黄柔软的小动物，惊喜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 桃令早就发现了，桂喜欢这种毛乎乎软绵绵的小东西。 可是兔子明显并不喜欢他，蹬着后腿瑟缩地往桃令怀里跳，被她一次一次揪回来。 能找到她的狐狸洞，这只兔子也是有些灵智的。狐狸是它的天敌，小东西知晓逃不掉，本能地想要讨好她。 桂手足无措地看着拼命逃跑的兔子，有些羡慕：“小兔子也好喜欢你呀，桃令。” 小狐狸又一次把兔子按回他怀里，丝丝缕缕的妖念压在它身上，强行和瑟瑟发抖的兔子沟通：乖乖给小太郎摸一下，不然吃掉你！ 小姑娘在桂看不见的地方向兔子一笑，露出一侧尖尖的犬齿。 兔子绝望地闭上眼睛蜷缩在他怀里不动了，桃令抬起头对桂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脸：“想摸就摸呀，它不会跑了。” “真的呀！”桂试探着摸了两下，果然见兔子不再反抗，立刻欢喜起来，“桃令好厉害！你难道可以和动物沟通么？” 桃令想了想，他大概不会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和这只兔子沟通的：“你还有其他想要摸的么？” 桂的心思真的很好懂。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哪怕沉重的枷锁压在身上，依然能在平常的生活中为一点小小的幸福而开心不已。 少年想了想：“唔……猫？” 少女蹭的一下站起来。 桂吓了一跳，立刻伸手拉住她：“你去哪？” “给你找只猫。”桃令回答。 他看着山洞外的大雨吓了一跳，后知后觉的觉得，内心被一点带着酸涩的暖慢慢扩散、填满。 “不用去了，”桂拉着她坐回来，摸了摸她的头发，“现在就很好了。” 她的头发光滑柔软，有种小动物皮毛的触感，让他不自觉地想起，墓地里偶遇的那只狐狸。 山雨极大，两个逃课或被默许逃课的孩子依偎着靠在山洞里等到晚间才见雨停，今夜病号的晚饭只能让松阳老师去送。 银时握着饭铲子看了看天色：“真的不用去找他们么？” 松阳笑眯眯摸了摸小孩的头发：“有桃令在就没事的。” 银时抬眉认真地看向自己的老师：“你很信任阿桃啊？” 她是个什么来头？以至于叫松阳觉得，假发跟在她身边，是她在保护假发？她明明看起来比他们还要小。 人间的约定俗成她一窍不通，偏偏打架和鲜血，这些东西警惕得如同本能。 小少年认真想了想，谨慎地问：“她是什么……山里的野兽，或者妖怪么？” 松阳惊讶地看着他。 小孩竟然有如此超乎寻常的敏锐。 然后松阳笑眯眯的、不置可否的端起了饭菜，朝银时竖起一根食指贴在了唇上：“嘘——” 小少爷被老师揽着喂完了饭，解开上衣给他清理后背的鞭伤。 酒精按在伤口上，擦掉血痂边缘溢出来的脓液和残血，清理干净之后重新换上洁白的绷带。松阳看着怀里乖顺的孩子，忽然问了一句：“疼么？” 那天半夜被银时锤门砸醒，面对着他三个学生通身的血和被他们偷回来的几乎破败的小孩，松阳没问过。这些日子一次次给他换药清创，他也没问过。却在这一个已经快要好起来了的夜晚，松阳忽然问。 被一鞭一鞭抽在身上、被扇耳光、被吊在树上无人问津的时候，被几个同龄的孩子背在身上跌跌撞撞顺着山路奔跑的时候，高杉晋助都没有说过疼。可就在松阳老师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里，他忽然觉得疼。 好疼，疼得发抖。 “不疼。”少年咬了咬牙，翡翠色的一双眸子闭起来，又用力睁开，“一点也不疼。” “我本来就没有家的。这里很好。”少年执拗地看着眼前的人，“松阳……老师。” 没有家的孩子，非要执着的说自己有家人。明明有家人的孩子，却要说自己没有家。 松阳摸了摸他的头发：“那么，开学快乐，晋助。” 与此同时，桂牵着桃令的手，推开了松下村塾的大门：“老师，银时，我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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