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外的山间路上,几辆富丽堂皇的马车,正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而行。赶车的是几个头发灰白的老叟,精瘦的手紧攥着缰绳,眼睛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山路林间,除了飞鸟,只有马蹄车轮声。 队伍中间的马车,最是华丽宽敞。车外缀满饰物,车内铺着软席兽皮。一个妇人缩身斜靠在角落里,腰后垫着枕头。 因天气渐凉,纱帘早已换成暖帘,挡住了车外的凉风。妇人觉得气闷,对侍女轻抬了下手。侍女卷起车帘,微风灌入衣袖之中,气闷也好了许多。 自雍城一路行来,已有几日了。山路崎岖,这些软垫被褥,勉强可以减轻颠簸之苦。 妇人突然捂住嘴,蛾眉紧蹙着。侍女见状,忙手捧痰盂递上。 须臾,车队停下,侍女扶着妇人从马车上走下。忽有马蹄声近,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从马上一跃而下。 看年岁约莫有三十四五,肤色略黑,脸廓棱角分明,身板挺直,英气十足。他挥动一下袍袖,周围的侍从自觉地背过身去。 男子伸手揽着妇人的腰肢,那妇人便顺势靠在他的身上,两个躯体紧紧地搂在一起。 妇人的手抚在小腹上,脸上洋溢着一抹淡笑,“吾怀政儿时,并未如此害喜。”她说着,面色突然一敛,“嫪毐,此事不可向任何人提起,尤其是政儿。” 嫪毐从鼻间发出一声轻“嗯”,微微垂下头去,唇贴着她的耳廓。赵姬却偏过头,伸手试图推开他,却被嫪毐一把打横抱起。 “呀!”赵姬惊呼一声,勾住他的脖子,眼角瞥了一眼周围的侍卫宫人,急忙轻声道,“有人呢!” “都是太后的人,有何可怕的?”嫪毐说着,手臂轻轻一举,耳朵贴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赵姬又羞又急,抬手拍他的胳膊。 嫪毐却是变本加厉,将她抱得更紧,“孩子呀孩子,汝要听话,莫要再折磨阿母了!” 赵姬闻言一笑,“他在吾腹中,不过百日。汝现在同他说话,他怎会听懂?” “当今大王是从太后肚子里爬出来的,这个孩子定亦非常人,想来是可以听懂他阿翁的话。 ” 赵姬眉眼一厉,她刚想说什么,便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便看见一列马队出现。 四周的侍卫顿时起了警觉之心,将长剑拔出剑鞘。 嫪毐小心地将赵姬放下,见她面露担忧之色,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自己人,来接吾等归府的。” 赵姬这才松了口气,虽说随行侍卫中不乏高手,但真若与山贼交手了,也是件麻烦事。 “别停留了,早些回宫吧!”赵姬说着,转身回到马车中。她依旧坐在角落中,只是在腰后多放了一个软枕,试图靠坐得更舒服些。 嫪毐骑马在前,另有一人一马紧随其后。那匹黑马上的人一身胡服紧装,身材魁梧,双肩抱拢,两道漆黑的大眉,腰间挎一把长剑。此人便是嫪毐的亲信,名唤张高,原是杀猪屠狗之夫,因他力大无匹,故而被嫪毐收为己用。 嫪毐拉了拉马缰,马儿慢了下来,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马车,这才转过头来,厉声呵斥道:“一个稚子,汝等竟看不住?哼,真是一群废物!” 张高不语,垂头听训。 “秦王,政,吾倒是小瞧他了。”嫪毐冷哼一声,语气中微有嘲讽之意。 “主人,”张高开口道,“此事并非秦王所为。救走囡囡的,是墨侠。” “墨侠?”嫪毐眉头深锁,“墨家之人,为何要掺和此事?” 张高闻言,思索了片刻,“在下猜不出来。” “墨家早已无存在的必要,如今也不过是飞蛾扑火罢了。至于秦王政,孺子而已,不足以为患。” 嫪毐两腿夹了一下马腹,又拉一下缰绳,催马跑了起来。 他得太后之恩宠,早已心存了篡位之心。怎奈朝中不乏武将忠臣,又有吕不韦把持朝政,他虽有满腹阴谋,却是举步维艰。 嫪毐凭着自己的“过人之处”,讨得如今的地位,一时风光无两。他在赵姬面前百般讨好,暗中笼络能人异士,耐心等待机会到来。他深知最大的绊脚石是吕不韦,也一直琢磨着应对之策,却苦于无果。 咸阳城楼之上,仍悬挂着一具黄鼠狼的尸体。路过之人,驻足看它一眼,便又匆匆走开。 车队一路浩荡前行,引人侧目而视。 赵姬命人打起车帘,她的目光透过车窗看向街道,轻声自语:“好久未见政儿了。”她的手搭在小腹上,神色淡淡,眸中却似有不安。 远处宫门之下,得了消息的嬴政已率人早早地等候着。 他端坐在步辇上,目眺远方,一直在默默吸气吐气。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哈欠声,嬴政转头看去,站在步辇旁的女子正闭目打着瞌睡。 嬴政一时起了玩心,压着嗓子道:“楚八子!” “啊?在!在!在!” 楚媞迷迷糊糊地应道,她抬起脸来,艰难地睁开眼。 “爱妃似乎困极,不如与吾同坐!”嬴政拍拍身边的空处,眼神有些暧昧。 楚媞闻言,全身一激灵,瞬间清醒过来。“不,不用了,多谢君上美意,我,妾一点儿也不困。” “爱妃不必强撑着!若是困了,就睡一会儿。” 楚媞心里翻白眼。她困得站着都能打瞌睡,这事应该埋怨谁呢?她昨日回到永巷时,已是三更天了,又被守株待兔的魏姬和苍苍拦住了。 苍苍薅住楚媞的头发,逼问她去了哪里。楚媞只得老老实实交待了,依旧悄悄隐去一些内容。 这么一折腾,她又睡不着了,躺在睡榻上胡思乱想。她直到天明才睡着,刚睡了没一会儿,巽羽就带着绫罗衣裳来了。 楚媞抽抽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君上放心,妾真的不困。” 嬴政并未多为难她,他转回身去,依旧沉默着眺望远方。 楚媞在自己的胳膊上轻轻一拧,悄悄地把哈欠咽回去。她亦是抬眸向着远处望去,约摸百里之外,一辆马车缓缓而来。 嬴政从步辇上走下来,看向楚媞道,“随寡人来!” “诺!”楚媞拎起裙角,跟在他身后几步远。 马车稳稳停下,一个男子大步走下车,他回身伸手扶下一个华贵美艳的女子。 美人款步走近,行动娉娉袅袅,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她一袭红衣如血,鬓发如云,斜插一支金步摇。姿态美妙无比,令人不敢直视。 楚媞心下暗叹,她见过的美人不少了,却未曾见过一人比得上此人。“美艳”二字用在她的身上,竟觉得有几分轻浮了。 二人的衣袖晃动着,轻微碰撞又分开。 楚媞眼尖,窥见那男子想要牵住女子的手,可刚一碰上,女子便立刻缩回手,她还微微蹙眉摇头。 女子走到嬴政的面前,美目含泪,声音颤抖道,“听闻汝受伤,阿母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生怕汝有个三长两短。如今见汝无恙,阿母终于可以心安了。” 嬴政只拱手道:“儿子不孝,让阿母担忧了。” 听着这客气疏离的话语,赵姬心中百感杂陈,她无意看到嬴政身后的楚媞,本以为是位宫人,但看其穿着,似乎另有身份。 嬴政见状,道:“楚八子,尔为新妇,还不拜见君姑?” 楚媞听到这话,忙向赵姬叩首行礼:“妾见过太后,祝太后凤体安康。” 赵姬上前扶起她,亲昵地握住了她的手,“好好好!既已是自家人,不必客气!这孩子看着面善,吾甚是欢喜。” 赵姬将腕上褪下玉镯,伸手拉过楚媞的手,“一点薄礼,莫要嫌弃。” 楚媞连忙拜倒称谢。 一旁的嫪毐走上前来,向嬴政拱手行礼罢,抬手拍他的肩,“君上如今成人了,太后可享儿孙绕膝之乐。” 嬴政对他这样触碰自己感到不快,但面上还是笑道:“阿媞,来,这位是,母后的,心腹,寺人。” 话语中的每一个停顿,落在嫪毐的耳中,那都是侮辱。一股怒火从他心中升起,可是他不能发作。 嫪毐只觉气堵咽喉,半响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他按捺着内心的愤怒,向楚媞拱手行礼,“臣见过八子!” 楚媞脸上挂着微笑,点头以示回礼。 “吾久闻仙人降凡,如今一见,果真仙姿绰约。” 楚媞眉角一跳,“您谬赞了,谬赞了。” “政儿!”赵姬拉起儿子的手,见他指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然后双手合十拜了拜天,“好在有惊无险。” 嬴政颇有些不自在,他的手似乎无处安放,最终缩在衣袖中,“此案已结,作恶者终得恶报。凡作恶者,无论是谁,无论鬼神,必将付出代价。” 他说着这话,眼睛却是落在嫪毐身上。 楚媞也算是知晓内幕,自然也知道他意有所指。嬴政对嫪毐的厌恶,就差摆在明面上了。 她掩袖轻咳了几声,“君上,太后,不如,我们先回宫,再叙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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