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知晓他的心思,一时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嬴政显然也并非真的需要一个答案,他转而问道:“成蟜有何动静?” 蒙毅答道:“已入咸阳,敬问君上无恙。” 嬴政默不作声,脸色晦暗不明。如若是寻常人家,兄长拖病在身,弟弟前来探望,倒也是很应当的。 然而,身在君王家,恐怕就是另有用意了。 这哪里是探病,分明就是看看他有没有死。 嬴政看向他二人,“成蟜既然已经回来,寡人也应履行承诺了。明日举行朝会,爱卿回去歇息罢。” 他将布帛扔进火里,火焰瞬间吞噬掉整个布帛,布帛上的文字渐渐化为灰烬。 蒙毅甚觉意外,“君上为何不留下此物?或许可以以此治罪于嫪毐。” 嬴政注视着眼前腾跃的火焰,神色漠然道:“区区一方布帛,他怎会害怕?他恐怕早就想让寡人知晓此事了,好让寡人知道自己不过是困兽蝼蚁。毕竟,站在他身后的,是寡人的母后。” 他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微颤,于是再次看向蒙恬,叮嘱道:“无论如何,汝需火速救出囡囡。” 蒙恬拱手道:“臣领命。”他踟蹰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君上为何冒险行事?” 嬴政微微抬了下胳膊,伤口仍旧作疼。“若非如此,寡人怎会得到解蛊之虫?” 见二人皆是一脸茫然,嬴政只好解释道:“巫蛊之术,应只传于族人,且传女不传男。然而吾所寻之人,乃一男人。楚媞先前所猜测的,倒是有几分准确。杨裕出言赶客时,楚媞佯装夫妻死别之悲怆,他果然有所动容。嫪毐并不知道杨裕的存在,应是蔓娘有心隐瞒。蔓娘恨他,却也爱他。蔓娘下蛊,不仅仅是为了救女儿,亦是想将杨裕逼出来。她虽早已报定必死之心,却还是想见杨裕一面。如此之人,最恨薄情汉。寡人若真的取了楚媞的心头血,蔓娘或许会改变主意,非得争个鱼死网破。” 蒙恬听了这话,有些感慨,也有些不解。 “君上,”蒙毅出声问道,“这个‘蓬莱仙’,是否需要派人暗中监视?” 嬴政摇摇头,“她若是蛇,便终有露出蛇尾的那日。无需派人监视,以免她增加堤防之心。”他忽想起一事,道:“蒙毅,寡人要让这市井之间,皆传蓬莱仙人的传言。” 蒙毅拱手称诺。 蒙恬当即有些担忧道:“若再过些时日,七国将人尽皆知。到那时,这蓬莱仙应如何安排?” 嬴政道:“此女似极了狸奴,模样温顺,爪子却是尖锐锋利。她是否该留,寡人亦是思虑良久。况且,她虽为女子,见地属实不一般。” 蒙恬亦是感慨,“依今日所见,其胆识,也非一般人可媲美。” 蒙毅听他二人对话,急问道:“有何不一般?” “商君变法,秦以富强,六国无不畏惧。自寡人归秦,夙夜难安,常忧东出函谷。多年思虑,方有一番计划和思量。然,寡人之心思,却被一女子轻言道破。” 说到这儿,嬴政的眼眸一闪,“她说‘盘古逝,天地在’。此话虽简单,却是讽喻以明事理。寡人觉得,此人暂时不可杀。” 蒙恬叹道:“神剑现世,则所求者众。剑柄执在手,方能为我所用。若是落入敌手,剑端所指之处,则是我大秦。君上应深知其中利害,无须臣多言。” 嬴政眼中一冷,“此人若不在寡人身边,定是留不得的。” 天边微光渐亮,黑夜缓缓褪色。夜晚的寒气尚未驱散,幽深的宫道中响着嘎吱嘎吱的车轮声。 而此刻的永巷,还在一片宁静当中。 楚媞歪靠在树干上,不敢闭目和入睡。 这一宿的心理冲击属实是太大了!她其实一直在假装镇定,现在终于可以卸下假面了。 黎明的微光已经落入了院中,忽听得敲门的声音,楚媞不得不拖着发酸的腿去开门。 此时进来的,是几个寺人,还有一桶热水。为首的寺人拱手道:“君上命臣等送来热汤,还请女子沐浴更衣。” 楚媞俯身还礼,“多谢主上惠赐!辛苦各位了!” 寺人闻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味,又见她脸颊上还有血渍,自然也不敢多问,只是抬着水桶进屋去了。 楚媞在院中静立片刻,这才挪步过去。浴桶已经摆好了,正袅袅地冒着热气,水面浮着红色的花瓣。她脱下外衣挂在架子上,用手指尖探了探水温,水温正好。 她取下悬挂于腰间的小玉笛,小心翼翼地放好。 衣衫褪尽,楚媞将自己埋入水中,顿时觉得全身都舒坦了。她在水里慢慢睁开眼,眼睛瞬间感觉到了一阵刺痛。 最终她从水中起身,闭着眼趴在桶边,脑海中走马灯似地闪过一些画面,古代的,现代的,一切如破碎的镜面般。 楚媞本来打算等苍苍醒来之后去要些热水,谁知秦王政竟派人送来了! 这所谓的关心,让楚媞有些不安,不知道秦王政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好在她生性洒脱,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她认真地洗了个澡,身上那难闻的血腥味终于消失了。 楚媞换了一袭蓝色衣衫,湿漉漉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发尾还滴着水滴。 房门刚打开,她就看到哈欠打了一半的苍苍。 苍苍看着略显拥挤的小院,之前随意的姿态顿时收敛了,她挪动了几步,挪到了楚媞的身边。 “阿姊,阿姊,这是怎么了?” 楚媞茫然摇摇头。 方才送热水的,不过三四人而已。一炷香之后,怎么多了这么多人? 苍苍用胳膊撞撞楚媞,又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阿姊,看,那个子最高的年轻男子,是君上的心腹近侍,名唤‘巽羽’。” “哪二字?” 苍苍认真想想,答道:“‘巽羽’二字,就是,就是‘巽羽’啊。” “‘乾为天,巽为风’。此中之‘巽’也。‘羽’则为‘羽毛’之‘羽’。” 听到略显唐突的这一句,楚媞循声看去,说话的正是巽羽本人。 巽羽走上前来向楚媞行礼说:“臣巽羽,见过八子!” “八子?”楚媞听得一愣,“汝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蒋八子的院子,还需要往前走一段路。” 巽羽却淡笑问道:“不知魏夫人是否已经起身?” 苍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夫人早已醒了,吾去唤夫人来此。”她小跑着回屋去了。 楚媞没来由地发慌,右眼皮跳个不停,看向巽羽问道:“不知,来此处,有何事?” 巽羽满是神秘地道,“俟魏夫人出来,臣有旨意宣达。” 楚媞只得默立不语,看着主屋的方向。 不过须臾,黑色的木门被缓缓打开了,一个素衣女子款款走出。 楚媞看了她一眼,往前迎上两步,心里莫名安定了些。 众人行礼后,魏姬抬眸看了眼巽羽,懒洋洋地道:“东方乍白,竟有如此大阵仗?” 巽羽拱手告罪道:“叨扰夫人休息,此臣之罪也。 魏姬略一抬手道:“不知君上有何诏命?” 巽羽直起身子,高声道:“大王口谕:媵侍楚氏,性行温良,仪容端淑,深合孤心,即封为楚八子。”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巽羽如此说,楚媞仍是惊得呼吸都停滞了。 魏姬率先反应过来,于是轻咳一声。楚媞被这一声惊回神,跪拜叩首道:“妾叩谢大王!” 巽羽抬手一扬,手捧锦盘的宫人走上前来。锦盘之上,是一套精美的衣裳,花纹以金丝线绣成。 “此乃楚国所赠之衣,还请八子收下。” 魏姬以目示意苍苍,她连忙上前接过锦盒。 巽羽又闲话几句,便告辞而退了。 楚媞心情复杂地沉默了片刻,抬眼看向魏姬,心中升起一股愧疚感。 魏姬仿佛察觉了她的情绪,抬手将她散碎的头发别在耳后,“汝若是想解释,吾愿尽听。只是,现在,吾希望汝回屋休息!俟汝休息足矣,吾再听汝解释!” “好!”楚媞心情疏解了许多,脚步虚浮地回到房间里。 仰面躺在榻上,从窗棂往外看去,仿若有相框定格住了一方天空。 今日无风无云,城郊的竹林凝然不动。竹林深处,隐约有乐声传来,仿佛有人在诉说着悲懑的悲歌。 两处坟冢之间,穿着粗布衣裳的男子盘腿而坐,他摘了两片竹叶,放在唇边吹奏着。 这声音哀怨婉转,男子完全沉浸在乐声中,似乎未留意到身后有人来了。 他吹奏完一曲,将手指间的竹叶揉碎。 来人在他身边坐下,“囡囡,已经被救出来了。元青兄不必为此而忧心。” 元青睁开眼来,“一切如女公子所计划的,秦王此时应该已经看到了那封布帛。”他顿了顿,“杨兄待我极好,我却害他殒命。” 玄圭伸手拍他的肩,“死,或者是一种解脱。”他的目光落在坟冢前的野草上,“即使吾等不干预此事,他二人也不会圆满,还不如如今这般。” 元青转头看他,“此言何意?” 玄圭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手一扬,竹叶顿时纷飞如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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