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地驶往咸阳宫,楚媞身子歪靠在车壁上,眼神空洞,脸色苍白如纸。黏在头发上的鲜血已经干透了,她却依旧能闻到丝丝血腥味。 嬴政唤了她几声都没反应。 良久,楚媞才扭头问道:“君上,这布帛上写的是什么?” 嬴政将布帛递到她面前:“汝自己看吧。” 楚媞略显尴尬道,“我,我不识字。”她轻轻咳嗽几声,“我倒也不是不识字,只是不认识秦国的字。” “仙人若是不识秦字,可用仙法啊。” 嬴政将话说得自然随意,然而却不失试探之意。 楚媞强自镇定道:“蓬莱有规定,在人间的小仙,不可以随意使用仙法,不然会被天雷劈的!” 嬴政将布帛卷起,“蔓娘离开村寨时,孤儿寡母,常遇饥寒。偶遇一支商队,不时接济一二,这才平安入秦。蔓娘心中感激,却无以为报,于是送了一只蛊虫给商队主人。不想,因此招惹祸端。商队主人以送别为由,设宴宴请蔓娘。蔓娘心思单纯,不疑有他。酒中下了药,待她醒来之后,囡囡便不见了。蔓娘怒起而开杀心,可却见到一截被撕碎的袖子,那是囡囡所着的衣衫。”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些起伏,缓了缓,继续道:“蔓娘害怕女儿受到伤害,不得不收了手。有人给了她一个名册,上书不同名字,并附上居住地址。蔓娘,每日依序而杀人。” 楚媞听得心堵,忍不住插话道:“受害者并非是随意选择的,而是有意为之啊。或许,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阴谋。” 嬴政点点头,“蔓娘于心不忍,不愿助纣为虐,却收到了一截小拇指。” 楚媞倒吸一口凉气,本就惨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别……别说了……” 她从袖中拿出一只小木盒,递给了嬴政。 嬴政接过,他打开一看,是一只活着的黑壳虫。 “此虫,可解君上身上的蛊毒。” 嬴政合上木盒,“汝同蔓娘说了什么?” 楚媞想了片刻,说道:“吾对她说,吾阿母亦寻不到我的下落。吾不知何日何时,得返家乡,然后与阿母相聚。既然如今一时无法相见,吾希望阿母依旧快乐幸福,莫要因吾而哭泣伤心。不然的话,我这个做女儿的,也会伤心的。” 见她情绪忽然低落,嬴政转了话题,“仙人遇事,非惴惴惶惶。蓬莱之人,果真名不虚传。” 楚媞礼貌地轻笑一声,表示她接受了夸赞。实则心中苦笑。她都死过一遭了,虽然依旧惜命,但是已经看开了许多。 车帘被风吹起,一股凉风钻进脖子。 楚媞猛想起蔓娘附耳低声说的话。 虽然蔓娘掐住了她的脖子,但她完全可以正常呼吸。 蔓娘从未想过真的伤害她,反而送给了她一个“人情”。 楚媞倏地心中酸恻,略带祈求的目光看着秦王政,“蔓娘夫妻二人,并非是表面上所见的那般年老。若是细观,他二人的手并无褶皱。情盅发作,故使杨郎模样衰老。而蔓娘满头白发,可能是因为积郁于心。她二人分别并不久,其女囡囡,或许年未总角。君上,请君上救救囡囡!阿媞,阿媞给君上磕头了!” 说着,她就要往地上跪。 嬴政弯腰抬手拦住:“汝且安心,纵汝不言,寡人绝不会见死不救。” 楚媞得了这句话,暂时也不去多想了。既然秦王政不说的事儿,那她自然也不会多问的。 正想着,却听秦王政问道:“蔓娘身为女子,却口出男音,岂非鬼邪作祟?” 楚媞清清嗓子,模仿着猪八戒的腔调,“猴哥,师父被妖怪抓走了!” 嬴政万万没想到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会发出猪哼声,他吃惊得愣住了。 楚媞又变回正常腔调笑道,“学别人说话的声音,并非一件难事。蔓娘深爱丈夫,一时无法接受丈夫的抛弃,故而学着丈夫说话,以此假装丈夫还在身边。唉,世间几多痴情种啊!” 她嘴里刚感慨完,这话音才落,就意识到了不对。这番科学发言,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脸了? “其实吧,吾亦是猜测而已,蔓娘这事儿吧,可能就是鬼邪作祟!”楚媞说完,接着还点了个头。 “既居于蓬莱仙山,仙人可知未来之事?”嬴政忽然话锋一转,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楚媞向来不知什么眉眼高低,但此时心跳蓦地加快,她故作高深,正色道:“未来的天机,我一介小仙,怎敢轻易泄漏?” 楚媞有意一顿,又笑道,“不过,君上既然问了,就算折寿,我也愿意透露一二。”她肃肃嗓子,“天下已纷乱数百年,百姓久处水深火热。上天不忍见路边白骨,故而降下旷世英主,以万乘之君,抚绥万方!” 这段话被说得抑扬顿挫,以至于话音一落,四周安静得有些尴尬。 楚媞补充道:“我们蓬莱呢,是要修仙升级的。我师父说我悟性低,就算是花上千百年,也难以修成仙阶。故而派我来人间走一趟,待辅佐君上扫平六合,我就可以成仙了。” 这些话早就放在她心里了,此时说出来,连贯得没有一点儿磕绊。她防的就是有这么一天。 秦王政有些意外,面前的女子自始至终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即使面对死亡的威胁时,却仍是不哭不求。 他不喜欢这种猜不透别人心思的感觉,面露出几分不悦来。 楚媞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斟酌片刻后说道:“彼时天地混沌,盘古以开天斧劈开阴阳,自此为创世之神。然,后人唯见月寒日暖,却不见乃盘古所化。君上,您觉得,盘古可值得?” 嬴政并未回答她,他的脸色好了许多,眼中深意无限。 楚媞这次并不怵他,而是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作为两千年后的人,这个问题,楚媞已经思考了许久了。既然老天爷坑了她一把,但是能够见到这位老祖宗,楚媞实在不想错过这个得到答案的机会。 为帝王者,拥有至上权力,亦不乏内忧外患。若为昏君,自恃权力,耽于酒色之乐,沦为荒诞之谈。然,昏君易做,英主难成。可谓英主者,夙夜不敢自懈,勤身而忧世矣。 龙争虎斗的乱世之中,几代秦王皆为虎狼之君,秦王政如今富于春秋,却终将成为六国人的噩梦。而他所行之路,是渺无人烟的暗夜。 少年秦王政沉默了,他似乎陷入了思索。不须臾,他语气沉重,“唯天下一统,各国才不为战乱所累。四海承平,方利田畴,民之口腹饫矣。寡人在世,必守成令主。寡人若亡,眠于骊山之下,化为天地之气,以佑万世平定。” 这话似乎有些答非所问,却是楚媞心中最期待的答案。 “我这辈子呐,能亲耳听到这些话,就算是死,也都值啰!”楚媞咧开嘴笑了,笑得眼中噙着泪花。 “所有对的事情,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会说‘这想法真蠢!怎么可能会办到?白费力气而已!’。待事情初现曙光,他们又会说‘你赶紧住手,你这个违背祖宗的坏东西!’。不过,等所有的设想被咬牙实现之后,他们就会鼓掌称赞。君上,大胆地往前走罢!往前走,别回头!” 秦王政眼底掠过一抹诧异,但却应了声“好”。 马车并未在宫门口多做停留,随即便直接驶进宫里。 蒙氏兄弟二人立在大殿外等候多时了,见一辆马车停下,寺人连忙上前打起帘子。 嬴政从马车上缓缓地走了下来,忽又驻足回首道,“汝勿多虑,好好休息。” 马夫带转马头,嬴政这才收回目光,看向蒙氏兄弟二人,“进殿来说话!” “诺!”蒙氏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忙趋步而入。 殿内浓郁的药味,与熏炉中的安神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奇怪的味道,直让嬴政有些头疼。 他将布帛扔给蒙恬,蒙恬接住展开一看,眼中尽显惊愕,随即将它递给身旁的蒙毅。 蒙毅亦是惊愕不已,他将布帛卷起后道:“世事难两全,君上须做出取舍了。” “两全?哼!母后可曾想过两全?舍了吾,她便得了‘全’吧!”嬴政自嘲一笑,仰头闭上眼。 蔓娘的遗书之中,将幕后之人,直接写了出来—— 秦太后之男宠嫪毐,欲散播谣言:当今秦王乃不详之人。俟民怨积沉,则取而代之。 不知为何,嬴政有意对楚媞隐瞒了这一点,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件可耻可恨的家事。 原本嫪毐的计划很完美,但他错估了一个母亲。 蔓娘从未相信嫪毐,但她也知道自己无法与之抗衡。终于,她等到了机会。她等来了这个国家真正的君王,于是,她铤而走险,下了一只特殊的蛊虫。 中此蛊毒,并不会丢命,但却呈现出将死的脉搏。 嫪毐很高兴,破例让她见到了女儿。 仅此一面,蔓娘已经知足了。 她自知有罪,不会奢求生。她用自己的一条命,换来一点微弱的可能。 年轻的君王了然这阴谋的真相,然后可以救出她的女儿。 嬴政缓缓睁开眼来,问道:“这世上的母亲,爱孩子会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吗?”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