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净存听府邸后门守卫说,宫里来了人,不知缘故。 “殿下,陛下仁心,特传密书。”宫里来的人躬身行李,双手奉上一盒金黑丝帛制成的密匣。 将军府后门,郁青的山峰层峦叠嶂,因着蒙上雨雾织就的薄纱而翠□□浓。深赭色的大门与之相对,都是因着雨而显出些冰凉的色彩,交相辉映,好似在淑椒身前身后,生成两道直耸入云的高墙,长久地,教她看不清天色。 “公公,这是?”净存不明所以,开口问道。 金淑椒脸色深沉,净存告给她,而今已至立冬,今年冬日分外冷些,过些时日便要下雪的,于是她早早裹上一件灰狐袄子。 从厚厚的银灰色绒袄间,伸出一只青白的手,细看去,正不住地微微颤动。 淑椒抬眼望向身前,零星几名宫人,纷纷将头垂得愈发深了些。 金淑椒终于还是接过那只方匣,轻轻旋开扭锁,见得其间一卷丝带绕上的信。 “这不是我姐姐的字迹。”淑椒的声调平和,手上却迅疾合上锦匣。 淑椒正预备关上旋钮,好将手上的物件归还,便听得为首的太监说道:“此乃御赐,奴婢虽愚钝,也是决计不会弄错的。” “唔……嗯。”淑椒轻轻颔首,仿佛有些呆滞,她总觉着浑身乏力,可眼下不得不支着身子。 淑椒缓缓解开信上的丝带,眼神很快扫过上面陌生的笔迹,停留在末一行。 不过也只是片刻,她很快又徘徊向首行头,细细阅览,血管凸显的手渐渐攥紧了手中的信纸。 “殿下请节哀。”为首的太监掀起前袍,也跪在地上。 众人见状,也随之下跪。 淑椒身边,再没旁人。 她看过信,微合上眼,深深吸入一口气。 “都起来吧。”她只是淡然,话语仿佛浮在空中,怎么也落不下地。 众人退散之时,淑椒在前,步伐飞快。 净存近乎是要赶不上她,喊道:“淑椒,怎么了,淑椒?” 众人皆惊惧,一言不发。 净存不知怎的,不断跟在淑椒身后发问。 闻言,淑椒蓦然停下脚步。 净存很快跟上她,只听见轻轻的一声:“他死了。” “谁?”净存满面疑惑,复又低声道:“淑椒,是谁死了?” “燕山行。”淑椒声调低微。 净存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此时,院中正有几个女仆端着花盆,或是修剪些花花草草的。 淑椒几步上前,一把将一盆剑兰推翻在地。 “听不清么?你们将军死了,死了!还摆弄这些个做什么,难不成,你很高兴么?”淑椒缓缓凑近一个不知姓名的丫鬟,嘶吼道。 “殿下,奴婢实在不是有意的。”不过及笄的丫头,知道什么,天生成的八字眉,拧巴在一起,苦相得很。 “淑椒,不怕。”净存只在她身后,低低道上一句。 淑椒粗喘着气,近一刻钟方才平复过来。 她合上双眸,恢复柔和面色,笑道:“真对不住,你们都先回去吧。” 几个丫鬟一步不敢怠慢,很快收拾了碎裂的花盆,逃也似地走了。 她们都离开了,淑椒佯作的和颜悦色顿然无存。 “凭什么,当初不是,处心积虑,非要我嫁给他,足足将满宫里都翻了个个。”淑椒伸手拽住扶栏,发狠道。 净存忙飞扑上前,扯住她的手,劝慰道:“淑椒,别气了,小心自己的身子。” 或许确实是不必要发怒的,淑椒很快平息下来。 她慢条斯理地整饰好衣衫,正系着腰带时,却忽地发力扯下大半。 净存见状,便是一惊。 淑椒略走出去几步,远远望向无际的天边。 她从来便知道,终究有些地界,是自己怎样也抵达不了的。 “银霜,她也……”淑椒说着。 净存正垂首,瞧着手上的珠链,闻之方才悄悄放下。 净存上前,思忖着道:“淑椒,要不然,我们走吧,总有地方,是他们怎样也找不见的。” “我到底是不信,她怎么竟会这般狠心,真就连身边人,都一个也不放过么?”淑椒原是将食指搭在下巴上,此时不忍含进口中,尖小的犬牙在上摩擦着。 日头已然过去许久,她还是一点都改不了从前的习惯。 是夜,不知是夜太寒凉,亦或是旁的,淑椒只觉着难眠,翻来覆去。 思绪如缠丝,理不清,也剪不断。 闻声,仿佛是有人叩门。 丫鬟正欲回绝,淑椒边披上一件月白罩衫,边阻止道:“你且歇息去吧,大抵是净存。” 木门一开,果真是净存,她周身只着一件薄衫,肩上浮雪。 淑椒是才知晓,今夜初雪。 “淑椒,你瞧,天上正飘雪呢。”净存给淑椒指向天空,叹道。 淑椒顺着她的指向看去,略略扫了一眼,复又望向净存,淡淡道:“嗯,怎么了?” 净存只仿佛有些窘,愣神片刻后,立刻解释道:“一只记着你是南方人,听说南方人多是爱见雪的。” 淑椒了然,说道:“原该是爱看的,只是我不过生在南国,自小便养在北方,见得多了,当然不觉着稀奇。” 净存略笑了笑,才说:“原是这样,那便是我记错了。” 淑椒却错开话题,问道:“净存,这么晚了,天又凉,怎么不在自己房里睡?” “嗳,我是来同你一起睡的。”净存忙露出几分娇俏的笑容。 “唔,前几月,你才说的,小隔间睡不好,这才给你编排了新屋。怎么,那间屋子有什么不合意的么?” “非也,非也。这不是怕你夜里胆惧,才过来的么。” “胆惧?”淑椒垂眸,露出一丝狡黠,凑近了,直盯着净存,问道:“我会害怕什么啊,净存?” 净存本能着向后缩,不觉呆愣在一处,脖颈处的骨节一动,咽了口口水。 淑椒并没多说什么,只是边回身向床榻走去,边脱下刚穿好的罩衫。 净存小步跟在其后,颇有几分像是被训诫的孩童。 淑椒同净存依偎在一起,没由来的,竟很快便安枕。 好在她们还有一段时光相伴,都不必孑然一身。 …… 次日一早,将军府正门,纷纷扬扬,来了许多人。 尹立枢将军正在列首,他骑在一匹红枣色的宝马之上。 尹立枢下马行礼,笑称:“殿下,好久不见了。” 淑椒一见,便立刻认出他来,当初她与燕山行大婚,此人也在门前迎接。 “尹将军,真叫作是一个‘好久不见’了。”淑椒昂首,目光直直打在他面上。 “陛下亲诏,派微臣前来,接殿下您,回宫呢。”尹立枢解释道。 回个宫,好大的阵仗,从前她与燕山行成亲,成两排的官兵,比之现今,真是半分也不如。 可不是非要架着她回去了,总也不可能驳了武将面子不是。 淑椒张望四周,目光最终却停驻在最近旁的净存身上,她深深望向净存,其人也是面色凝重,不知正思虑些什么。 “真是多谢了,尹将军!”淑椒裹好身披的绒袄,向前走去。 淑椒都走得远些了,尹立枢才悠然道:“能为公主殿下效劳,实乃臣之幸事。” 金淑椒并不多理会他,端着步态,直至上了轿撵。 淑椒顶厌烦的,便是晃动的轿撵,要人伺候的东西,她坐不惯,宁可是步行。 金淑椒一扯纱帘,唤道:“小兄弟,能否让尹将军慢些。” 从前她不愿意教旁人为难,如今实在是不必忍了。 “是,殿下,小的即刻便传话上去。” …… “殿下,将军说,此路段恐有山贼突袭,还是快些的好。” 山贼?简直是荒谬,淑椒不愿辩了,帘子一盖,揉按着额发,闭目养神去了。 金淑柠约她喝茶。 “你可算是来了,”她一身龙袍,样式太过繁杂,尾摆颀长,好教人同她隔开的,“方才特地斟了盏茶,知道你怕烫,才先晾着,这时候,怕是凉了。” 淑椒还未登殿,在石阶前跪下,“微臣来晚,难辞其罪,请陛下责罚。” 淑柠神色一变,很快便欢笑着迎上前,不过她裙琚厚重,走不快的,“都是朕这个做姐姐的不好,怎么平白的,吓着你了。” 淑椒深深叩首,答道:“微臣不敢。” 金淑柠脸色凝滞,向宫人们道:“还不快请公主上来,候着做什么?” 淑椒好容易进了宫,也只肯坐在下席。 “这茶指定是凉了,你别喝了,朕让人换一盏来。”淑柠招呼道。 淑椒立刻便双手捧杯,直道:“陛下亲赐的茶,凉上几分,也是无妨。” 话音未落,淑椒便放下茶盏,起身谢恩。 “你这孩子,出去一趟,倒有趣不少。” 淑椒立马附和:“多谢陛下夸奖。” 直堵得淑柠说不出话来。 约莫是半个时辰过去,淑柠终于再说不出什么,凝视着手中金丝绕的茶盏,落寞道:“朕虽统领天下,如今却真成了孤家寡人了。如今你回来了,有你伴朕左右,要好得多。” 淑椒道:“微臣一介凡夫俗子,实难担此大任,陛下不如,另寻他人。” 淑柠只是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不过可算是能放淑椒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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