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才带来了谢安的命令，北府军中即便有人对陶延寿不爽，但是也不能在明面上表露得太过分。拜别了谢玄，马文才扶着人上了马车，此去魏兴还有几天的路程。露水凝在枯树枝上，结成冰晶，在寒风的呼啸声中，一行人就朝着魏兴出发了。 谢玄依旧冷着脸，看着一行人走远了之后，便叫了副官议事。 眉毛、胡须都被火灼烧的副官站在堂下，等着谢玄发落，这一次本是引蛇出洞的好机会，可是却不想北府军中竟然还有这等蠢人。秦国的细作没抓到就罢了，现在燕国的人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当真是蠢。 他一早就放出消息，说秦国通过陶延寿将燕国的消息卖给了晋国，若是燕国的细作不够沉稳，自然会出来打探。 而自己又只给了两天的时间，没想到更沉不住气的居然是他手下的人。 北府军中有敌国的细作，他查这一点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自己居然带出了个这样愚忠的兵，他们真的以为死了一个陶延寿就可以让晋帝开战吗，简直愚蠢。 车马行军，一行人沿着官道走向魏兴，林淼本就受了伤，现在眼睛也不好使。马车颠簸，林淼在里面被甩得晃来晃去，胃里翻涌。 “停车！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得到短暂休息的林淼逃命一般从马车上爬了下来，扶着马车就开始干呕。车架旁边的马文才立刻下马，查看林淼的状况。 “没事儿吧？” 林淼接过马文才递过来的水，喝了一点，平稳呼吸之后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没事儿。” “原地休息！” 听到马文才要原地修整，这才出发几个时辰，连丰阳都还没出，“继续赶路吧，我没事儿，只是马车晃得脑袋疼，若是耽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马文才牵着马，喂了一些黍米，“丰阳离魏兴不远，没关系。要是陶延寿将军在我手上除了问题，这个责任我可担不起。” 见马文才还在开玩笑，林淼心情也放松了不少，或许是远离了边关，肩上的枷锁也少了，说话也要畅快一些。 这些天，她的眉毛就没展开过，无处不在的危险气息让她一刻也不敢放松。按着那个秦国人说的，这边有人想要杀她，也确实有人动手了。一个人行动，其余人望风，动手的自然就是领导者，不愿意让其他人承担这个责任。 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有个马文才，她总归是要安心很多。 等回了建康，一切也会回到原样，既然晋国不愿打仗，对她也是一件好事。 “对了，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到魏兴来，尼山的学业不到一年就结束了吗？” “哪有这么快，你还记得我们应该去要去建康参加秋菊宴吗，如你所料，陛下广选微末士族，让以王谢为首的京中豪族有了危机意识，一时间人人自请参加北伐。那场面可不多见。” 所以马文才就是这样来的魏兴吗？这浑水马文才淌得有些过早了。 “你明知道陛下的打算，为什么还要让马家成为这一群士族的眼中钉，文才兄，这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这又如何，王谢两家自顾不暇，若不趁此时在朝中站稳脚跟，等到皇家掌权，那就只能任人宰割，那样的做法也不怎么聪明。” 马文才说的不无道理，对于其余的士族来说，现在可是机遇。王谢两家已然不能独善其身了，陛下想要其余的士族争，马文才不过是早些动手而已。如今士族们有权培养府兵，这就意味着他们需要大量的银钱、粮草，而这些都离不开权。 士族养兵，很容易踩到皇家的雷池，如谢安一样，北府军骁勇，可是也让陛下忌惮。 “马将军志存高远，将来一定也会扬名天下，为晋国开疆辟土。” “承你吉言。” 休息片刻之后，马文才又领着众人上了路。不过这一次，他扶着林淼的腰，让人借他的力，上了马。他乘了另一匹马，牵着两条缰绳，引着马儿前进。 “坐稳了，要是掉下来，我可接不住你。” 林淼骑在马上，有些心慌，更多的却是黑暗带给她的那股难以言说的兴奋。此刻她更向骑着马儿在疆场上肆意驰骋，让风如利刃一样在她的脸上抚过。 虽然现在还看不见，不过林淼知道这人现在就骑着马，并排在自己身边，说着他们一路经过的场景。 “丰阳这边柿子最多，不过现在这个时候只有柿子树了。我才刚到这边的时候，这路旁的树上挂着柿子，红透之后挂在枝头，和尼山上的灯笼一样。” …… 他现在这样，可不像尼山上欺负王蓝田的大少爷，话太多了。 一路向南，很快一行人就到了魏兴，还没进魏兴城门，老远林淼就听见了王余然的声音。 “将军！” 跟着她足足有两年的人，还是这么鲁莽。 到了城门口，马文才伸出手将林淼扶着下了马，又是充当拐杖，将人带进了魏兴临时的将军营中，明日他们就要随军回京。 陶延寿被俘虏一事早就上报了陛下，交换战俘也是得了陛下的应允。班师回朝，她还必须要先去见一见这位陛下了。 魏兴不比丰阳，刚走进这城池，四周都是商贩们的叫卖声，烟火气十足，这里才有人间的感觉。丰阳处在秦晋交战的边缘，逃不掉或者不愿意离开土地的百姓在丰阳整日心惊胆战，人人自危。哪像这里，孩童会在大街上肆无忌惮的跑着，直到两个小孩撞到了马文才。 坚硬的盔甲，持戟走在一旁的将士，两个原本正打闹的小孩摸着脑袋撞在一起，抬头看见魏兴的大煞星，连连后退，哭着跑得没影儿了。 马文才扶着林淼，哼了一声，不长眼的小东西。 林淼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了？怎么还有小孩子哭了？” “没什么，就是马将军长得太恐怖，一看人家小孩，就给人吓哭了。” “余然，我怎么觉得是你的胡子吓到人了？”林淼拍着马文才的手，又是偷偷笑着，马文才冷着脸的话，也好看。 穿过城门口，一行人就到了将军营中。马文才将人安排好之后就立刻去了议事所，准备明日归京的事，这一次他临时顶替中军的空缺，她手底下的这一帮人可没一个愿意听从管教，尤其是这两位参将。 魏兴自有梁州刺史管理，他们走了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将军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马文才和卫淮连并行走进林淼的住所，王余然刚刚已经将林淼的状况尽数告诉了卫淮连。 “不该你过问的事情少操心，做好你自己的分内事，卫参将。” 大概是在卫淮连反对这一次交换人质之后，这两人的关系就越来越差了。这一次互换人质和谢玄商议过许久之后才上报朝廷的，好在陛下一口答应了，否则马文才真的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将人救回来。 进了屋子，林淼坐在阳光洒落的地方，眯着眼睛，用了那军医的药，眼睛不再那么发痛了，但视力却没有恢复的迹象。当热看不见的时候，其他的感官就会加强，门外稳重的脚步，盔甲哒哒的声音，是马文才，还有一人是谁？ 不像王余然连跑带跳的步子。 “好点没有？” 身边有人落座了，是马文才。 “好多了，就是不知道这眼睛要什么时候才能看得见，做事有些不方便。” “等会儿我让随行的军医来给将军看一下，将军觉得如何？” 是卫淮连。 “淮连也来了，我还以为你这小子跟着谢玄呢，怎么，你不要你心心念念的谢将军了？” 当初卫淮连愿意在长辈的安排之下从军也是为谢玄的风姿折服，想要在谢玄手下做事，看一看这年少成名的谢玄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不凑巧，当时荆州需要人，一纸调令，他就跟随陶延寿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千夫长去了荆州。遇上了淝水之战，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沙场，遇上气焰嚣张的秦军，前方的晋军节节败退，一路打到襄阳，最后连襄阳也失手了。 “比起谢将军，淮连还是更喜欢跟在将军身边做事。” 林淼笑着，又接过马文才递到她手上的东西，细细摩挲着，“那可怎么办才好，我已经向谢将军举荐你了，等梁州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他肯定就要向我要人的。” 卫淮连仰慕谢玄整个骑兵营都知道，就连王余然那小子有时候都会打趣他要叛逃到北府军了，尤其是在北府军大败苻坚的二十万秦兵之后，对于卫淮连失了这么大一个功劳，笑得不行。 林淼开着三分的玩笑，听见马文才在她耳边轻声说：“栗子糕。” 油纸包裹着还有些烫手的粉糯糕点，马文才又替人打开一半，林淼将东西放到嘴边，咬下半口，清甜不腻，还有一些板栗碎，让她想起了之前在尼山厨房偷吃的莲子酥。 “对了，淮连，把当时阵亡的将士名册拿过来。” 当时一共是一百八十人参与了夜袭行动，而林淼的那一支队伍死伤最为惨重，最后的二十三人中，出林淼外就只剩了两人，最后也都死在探子的手上了。 “味道如何？” “好吃啊，文才兄没尝过？” 等到卫淮连走了之后，马文才的脸色才转晴。 “没有，我一向不吃这些，太甜了。” 林淼听着，却发现自己的手突然被人抓住，手上的糕饼轻轻晃动了一下，某人的鼻息落在她的手指之上。待想明白马文才做了什么之后，林淼的脖子根都红透了，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眼睛看不见，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就当不知道吧。 马文才看着林淼绯红的脸，嘴角上扬，露出一股狐狸吃到葡萄的狡媚神色。这一次他接到谢玄要提前换人的消息就赶去了丰阳，原本他应该站在晋国的边境之上接他日思夜想的人归家的。 不过一日的差距，谢玄就纵容手下对保全了晋军大半将士的有功之臣动手，不过是为了北府军的名声。而谢玄的副将，面容有损，手臂有伤，也就是对林淼动手的人，只是现在他还不能动手处置这人，毕竟这边是谢家的势力范围。而他也没有证据，没有可以将人就地处决的权利。 终于，人回来就好。 马文才满意笑着，“是挺好吃的。” 这军营之中没有女子，林淼的饮食起居如今都是马统在照管，不过更多的是马文才在做。马统也算是马文才身边的副将，现在整日里为人端茶递水，做得也不亦乐乎。甚至于他发现，即便是怠慢了少爷，但是只要让林公子满意了，那少爷的事也就不用管了。 没一日，马统便从马家的人变成了叶家的人。 “林公子，你看这个怎么样，城东的胡记糕点，我差人排了好久的队，你试一下。” 马统做事甚是合林淼的心意，“不错不错，马统，这么久不见，你还是这么懂事。” 林淼循着微弱的光，拿起马统买回来的东西，鹅黄色的豌豆糕，先递给了马文才。 “试试？” 豌豆糕的质地更加细腻一些，却没有那么甜，中间有些甜丝丝的蜂蜜桂花酱，不腻人。 说的是第二日就走，不过大雪天气，这行程就被耽搁了，只能在魏兴待到这大雪停了再说。 雪花从阴暗的天空中落下，又一片一片在地上堆叠，天气也越来越冷。北方风霜严寒，下雪更是常事，这样的天气，行军打仗就更艰难了。这屋里烧着地龙，还算比较暖和，这大雪纷飞的天，马文才也在院子里打拳。 “三月不见，文才兄怎么还懈怠了，以前你可起得早多了。” 今日林淼醒得早，披上外袍站在门口，她已经能看到一点点人影了。有一个问题，她一直在回避，不过看着前方还有些朦胧的脸，她实在是没办法忽略。 马文才将身上的雪花扫落，将林淼扶了进去，这人的伤还没痊愈，可吹不得风，受不得凉。 “昨夜处理军务，起得迟了。卫淮连已经将名册拿了过来，等到眼睛好了之后再看吧。” 刚运动过的人即便手上落了雪花也不觉得冷，抚过人的宽阔的手背，冰凉的雪花瞬间就融化成水了。寒风被阻隔在门外，因为眼睛不便，林淼这几日一直待在小院之中，马文才也不准她出门，要她先把伤养好再说。 她总觉得马文才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她，这魏兴似乎有些过于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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