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佳节（1 / 1）

又是一个十日过去了，马文才接过父亲的信，又是一番训斥，品状排行上自己落了一等，如今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两人并列排在他前头。

他提笔回信，悬笔，墨却落在纸上，染出一朵黑色的花，他不知道这家书有什么好写的。

还有那不知是何内容的信，送到父亲手上少说也有五日了，想来信件绝密，父亲回信对此只字不提。林淼也杳无音讯，还骑走了他从小养大的马，简直胆大妄为！

家书一字一字跃于纸上，封好了，交给马统，寄到杭州去。

近来的书院也无趣极了，以往他挑梁山伯一伙人的刺，不过是为了找些乐子，现在也觉得无甚意思。

可这家书上也写了，若是马大人得空，闲下来，便来尼山书院看望他。

这是何意？

左不过是看他的课业不佳，要亲自过来鞭策他了。

“哎，英台，端午将近，不如你去我家，我们一起过端午吧。”

祝英台敛着笑意，眉眼弯弯，“好啊，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行舟祭屈原。”

身后的二人传来阵阵笑意，马文才这才发觉，已经快到五月了。

他来尼山书院已经三月有余，端午假期马上就到了，这几日他的心情也因为这假期好上一些。

马统收好少爷的书卷，跟在马文才身后，前些天少爷心思郁结，整日都是黑着脸。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更是如履薄冰，生怕少爷哪一日不爽了，拿他们撒气。

不过佳节将至，难得公子脸上有了笑容。

未到端午，马大人又送了信过来，端午佳节，自然是要和儿子一起过的。

马大人的命令他自然要听，坐在归家的船上，看着越来越近的杭州，他突然觉得，这尼山离杭州也太近了些。

放假之前明明很高兴的，怎么走在回家的路上，这心情却不似先前一般了。

待他踏上杭州的码头，府里一众人都在岸上等着他，下人牵来了马，他一向少乘轿子。少年纵马，又出现在杭州的长街之上，街边的摊贩连连避让，太守大人家的少爷，他们惹不起。

不多时，马文才到了马府，抬头望上门楣，额匾上的马府二字还是当年王羲之亲笔提的。马大人人前对这匾额赞不绝口，人后却教他，若是没有家族势力，只成文，便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文武，权势，兵力缺一不可，马大人多年来兢兢业业操练马家军便是为了这个，如今哪一家士族没有万千府兵呢？中军势弱，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抬腿从马府二字下走了过去，前门的小厮叫着少爷。他走进马大人的书房，平日里都在书房里的马大人今日却不在这里，也不在府里。

“我爹呢？”马文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

管家站在台阶下，弯着腰，“少爷，老爷今日宴请贵客，不在府里。”

马文才心里不屑，马大人向来是看重官场的，宴请贵客，不在马府里设宴款待，想来这贵客也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直到夜半，马大人才回府，马文才这才来拜见父亲。

今日马大人设宴，自然是饮了不少酒，一身的脂粉气息，让马文才作呕。秦楼楚馆，画舫游船，便是马大人推杯换盏的地方了。

站不稳的马大人扶着桌子，拍了拍马文才的肩膀，吐着酒气，春光满面：“不错，文才，不愧是我的儿子，今后必定能光耀我马家门楣！”

马文才低着头，心头一愣，父亲缘何会说起这个来，莫不是朝中哪家官卿想要拉拢他，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来了？

马大人醉酒，并没有多说，就算是说了，他也不知道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胡话。

妾室过来扶走了马大人，留下马文才一个人在这书房里

这一夜马文才睡得不好，大概是他已经习惯了书院的床铺，回到马家这个金丝软窝不习惯了。

今日就是端午，昨天夜里马府里到处都是芦竹叶子的清香，一夜烹煮，这香气更甚了。

马文才坐在桌前，摆在他面前的是刚从锅里捞出来的粽子，他等着马大人过来用饭。妾室姗姗来迟，过来回禀，马大人宿醉得厉害，吃不下。

等到妾室走了之后，马文才扫了一眼桌子上的已经冰凉的糯米粽子，难道他就吃得下这些东西了？

马家的端午并没有什么节庆的样子。

他回了房，又研习起兵书。前秦如今兵强马壮，晋国多次北伐都无疾而终，淝水之战后好不容易有的军心也早就散了。

等到日中，下人敲开了马文才的房门，“少爷，有个人说是您在尼山书院的同窗，前来拜访。”

“尼山书院的同窗？”马文才心里奇怪，尼山书院的学子，哪一个会找到马府来？

“叫什么名字？”

下人回话：“那人没说，只说自己姓林。”

听见这个，马文才心中隐隐有了猜测，立马放下书奔出门。

等到了马府门口，他先是看到了自己的马，再是看到那个被马遮住的人，大言不惭要他把马送出去的尼山同窗。

牵着马的人先出声：“马文才，好久不见啊！”

马儿温顺，低头蹭了蹭林淼，林淼笑得开心，眼睛眯成了缝。

马文才背着手下了台阶，高出林淼大半个脑袋的人站了过来，林淼又不爽了。

“你还知道把马给我还过来，取而不问视为偷，尼山书院什么时候教了你这个？”

林淼尴尬的笑着，“这，这叫偷吗？是借的。不说了，都到你家门口了，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林淼拍着马文才的肩膀，笑得有些放肆了。

下人牵过了马，将林淼迎了进去，到了马文才的院子。

按理说，有客到，理应先拜访马大人，可马大人如今醉酒，林淼只见到了马大人的妾室，柔柔弱弱的小女子，杭州女子的纤柔模样，让林淼看得发神，得了马文才不悦的白眼。

林淼坐在马文才的书房里，一屋子的书她看得头皮发麻，她从大学中庸看到孙武兵法，这些书，给她一辈子的时间她也看不完，还好自己没生成马文才，不然岂不是要在这书海里溺死。

换了衣服的马文才看着林淼盯着他的书架发神，靠在门框上，笑意盎然，“喂！走了！”

林淼回头一望，赤金配色的劲装套在马文才的身上，东晋男子多数都是披散着头发，马文才习惯了半编发，在书院时，他的额头常被院帽遮住，现在倒是露了出来，也颇为赏心悦目。

“文才兄果然是一表人才，想必这杭州城里定有不少姑娘喜欢文才兄吧。”

“瞎说什么，走你的路。”

马文才瞪了一眼说话不着调的人，领着林淼出了马府。

二人并排走在杭州的街道上，杭州是州郡，往来商贩颇多，建城已有百年，水利河道发达，今日端午佳节更是热闹，街上都是叫卖的摊贩。

林淼自到了东晋便一直在边关，这等繁华景色她也就见过两次。“这个多少钱？”

林淼拿起小摊上的五彩丝线，端午节，挂香囊，绑五彩线，传统习俗。

“公子，三文钱一个。”

林淼拿了两个揣进怀里，递给小贩几个铜钱。

“对了，我还没问呢，文才兄，那封信马大人看了之后怎么说？”这是林淼此行的目的之一。

马文才等着人将东西送给他，但迟迟没有下文。四处张望着的林淼突然问起信来，他如实回答：“不知道。”

“父亲从没跟我提过，我也没问。”

林淼挠挠头，一脸失落，“当初路遇山匪，因这一张薄纸，我还差点死了，不知道里面写的什么确实有些可惜，”

“你怎么突然离开了书院？现在又到杭州来？”马文才看着林淼守在小摊前，移不开眼。

“家中长辈突发恶疾，我带他回老家去瞧一眼，从建康到寻阳，路过杭州顺便看看，没想到文才兄你还真在家。”

一个鸭蛋，五色丝线编的网子牢牢将鸭蛋绑住，这种玩意儿还是他五岁前玩儿的。林淼递了过来，马文才敛着嘴角笑意接过。

林淼自认为她并不是专程来找马文才的，到马府来一趟也只是为了还马，没想到就让她碰上了。马文才听着觉得好笑，建康到寻阳，走水路一路畅通，乘船不过两日便到了，路过杭州？他还真是会绕路。

端午的杭州街头到处都是挂着鸭蛋的小孩，马文才觉得自己拿着这么个东西有些不合适，“小孩儿的东西，买来干什么？”

林淼头也没回，继续挑着香囊，“小孩儿的东西又怎么了，礼轻情意重嘛，我家境贫寒可没什么好东西可以拿出手，文才兄莫要嫌弃。”

又是两个艾叶香囊被林淼拿在手上，嗅了嗅，一脸新奇。

礼轻情意重。

这话倒是取悦了马文才，他装着样子，勉为其难的接下。

他是主人，林淼是客人，主随客便罢了。马文才握着鸭蛋，嘴角不受控制的上扬，眉眼间露出一股意满神色。

走街串巷，林淼又停在一家脂粉摊前，拿起了一副碧玉耳坠，“帮我包起来。”

一名男子买这东西，自然是要送给心爱的女子的。

只是林淼的眼光当真不行，马文才看了皱起眉头。

他拿起摊子上的另一副耳坠，白玉坠子搭着红珊瑚珠，用金丝串在一起，又不显俗气，那碧玉耳坠多是妇人所用样式，送给姑娘还是用些鲜活的色彩比较好。“把这个也包起来。”

包好的坠子落在了林淼的手上，林淼不解了。

“文才兄这是做什么？”

“助你一臂之力，你若是送这么个耳坠子，岂不衬得人姑娘老气横秋。”

林淼心里不爽了，马文才这是在说自己审美差？她想戴什么就戴什么。林淼瞪了马文才一眼，走在他前面。

斜阳落日，二人进了一家茶楼。

今日是端午，这桌上都摆着雄黄酒，马文才叫人送上茶点，高阁雅居，临江一望，便能看见水上络绎不绝的行舟。林淼也走累了，瘫在软塌之上吃着茶点，想着过两日是回尼山还是回寻阳，又或者是回荆州。

一口雄黄酒下肚，林淼有了三分醉意。

“文才兄，这些天书院里可有什么好玩儿的事发生了？”林淼手提一壶酒，饮了一口，扶着桌子，一把揽住了马文才的肩膀，说实话，她还得垫脚。

有些醉意的林淼不爽了，用了力把马文才往下按，马文才却纹丝不动，侧过头看着自己肩膀上的脑袋。

清秀俊气的人一沾了酒，脸上就泛红，壶里面的雄黄酒又是专门驱五毒的，酒劲更是强烈，人人都是小杯浅饮，他居然抱着酒壶就喝了起来。

两人并排站在窗前，看着眼前的东晋河山，林淼心头不免有些伤感，同一片天空之下，有些人被一刀斩断了脖子，身首异处，有些人在江南水乡之中，享尽荣华。

她很自然的揽着马文才的肩膀，登高望远，眼前正是江南一片好景象，“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马文才闻言一愣，连课业都要靠买的纨绔子弟什么时候这样文采斐然了，这等佳句倒不像是对着府河就能够吟出来的词句，自己还真是小瞧了他。

他由着人靠着他的肩膀，林淼挂在他身上，刚打算和他论诗，那一壶酒还没饮尽就全数倒在了马文才身上，顺着袖子浸了他半边肩膀。

马文才生气了，将人扔在软塌上，又拿出方巾替人擦着自脖颈上流下的酒液，手一顿，回过神来。

自己这是怎么了？

马文才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立马叫来马统。

“马统！”

马统推门进来，等着少爷吩咐，“少爷，有什么吩咐？”

“去找顶软轿，将人送回……”马文才这才发现自己忘了问林淼在何处下榻，“算了，回马府。”

一顶软轿送到马府跟前，马文才将人扶进了马府，还没进院门，马大人就站在院子里了。马文才眼睛一滞，与庶族来往，父亲不会高兴的。他摆手让下人将人带回自己的书房，然后规矩站好，拱手见礼，叫了一声，“爹。”

马大人瞧了一眼，背着手，根本没过问林淼。应了一声“嗯”，脸上一副骄傲神色，他这儿子一表人才，如今更是得中军看中，将来必定会光耀他马家的门楣。

直到夕阳完全下沉，林淼才从马文才的书房软塌上醒了过来，瞧着屋外天色昏暗，林淼才发觉不好，这个点了，要是再不回去，那老家伙定又要闹翻天了。

“文才兄，文才兄！”林淼叫了两声，正坐在桌前温书的马文才抬头，皱着眉头，“有什么事？”

“文才兄，如今天色已晚，我也不便打扰，就此别过了。”

马文才起身，送林淼出马府，到马府前，马文才牵着马。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书院？”

林淼停住脚，低头叹气，等抬头的时候，脸上又笑着：“谁知道呢，大概要等到家里人病好之后吧。”

林淼微微苦笑，这次来尼山书院可以说没有好处拿，还惹得一身骚。

“文才兄，你确定这马要送给我？不是在开玩笑？”林淼摸着马背，这匹马不愧是马文才从小养大的，毛皮油光滑亮，一看就是被照顾得极好的。

马文才扔下缰绳，对林淼的话不满意了。

“不过是一匹马，你觉得我在和你开玩笑？”

“哈哈哈，文才兄，别这么严肃嘛，笑一个。”

或许是林淼爽朗的笑意感染了马文才，端午的烦闷之感也消了一大半。看见马文才低着头，露出笑，林淼拍着他的肩膀，笑得更开心了。

“这才对嘛，你就站在杭州的街上，多笑笑，绝对迷倒一大片小姑娘！”

马文才拍开伸到肩膀上的手，收起了笑意，“你这一天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难怪课业做得那么差，你们家就是这么教导你们这些小辈的？”

“哈哈哈，我们家出了一个我，辱没门楣，已经够丢脸的了，文才兄就别再取笑了！”

林淼翻身上马，低头看着马文才，“文才兄，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还望珍重。”随后便从怀里摸出了今日在街上买的东西，“文才兄，小小心意，就当是你送我耳坠的谢礼了，不成敬意。”

马文才接住了马背上的人抛下的东西，端午佳节，小孩手上都系着五色丝带，挂着香囊，这种小东西就想打发他马文才了？马文才握紧了东西，看着斜阳之下的林淼。

少年英气当是如此模样。

马背上的人一扬鞭，马蹄落在地砖上，发出“嘀嘀踏踏”的声音，马文才转身回了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