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学期正式开始的前两天，林都传媒大学一改假期期间的清寂，行李箱滚轮声和竹枝扫帚清扫落叶的沙沙声混杂在一起，割草机的嗡鸣和日月潭边的鸟鸣断断续续地衔接。 行政人员和宿舍物业的返校时间比学生的开学时间早几天，当然，提前返校的同学也不少，原因各有不同。 有人为了与一别多日的恋人见面，有人为了早早收心学习，有人备考，有人兼职，也有人只是为了逃避些东西，而学校算是个海纳百川的地方，能容下年轻人的各色心事。 正式上课的前一天，新闻学院的辅导员通知学生们上交学生证注册，温玉回这一天约了兼职面试，所以拜托担任学委的陈吴晗代交。 “晗姐，今天下午你去注册学生证的话，顺便把我的也带去呗，”宿舍里的另外两条懒虫还在睡觉，温玉回一边扑散粉一边低声跟正在喝水的陈吴晗说，“我得出去一趟。” 陈吴晗深信清晨一杯水，排毒又减肥，这边还在仰着头咕噜咕噜往肚子里灌，人也半醒，没骨头似的伸手比耶，朝她晃了晃，又勾勾手指示意她把学生证放桌面上。 温玉回整理好自己，放好学生证，背着书包就出去了。 她去面试一个留学机构的校园大使，区区大一的学生，无所谓简历，但还是当面交谈，温玉回有些紧张，化了个淡妆提气色，把头发梳起，希望显得成熟精练些。 等公交的时候，温玉回收到陈吴晗的信息： “我的温，真要开始兼职吗？” “虽然校园大使不用坐班，但一般都是大三学生去做，而且大学时光就这么几年，以后上班的日子多着呢，不差这几年，都说学校是象牙塔，都进塔里了，为什么还要给自己增压？而且才大一诶……” “但我就是跟你说说我的建议，你考虑考虑，最后还是自己决定吧。” “总之你自己觉得合适、舒适才最好，我只是充当一下你脑子里打架的观念小卡通。” “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一根咸蛋□□淇淋。” 车辆接连驶过，留下或急或缓的风，温玉回盯着手机上的消息，内心感动，嘴角上弯。 “使命必达。”——她说的是咸蛋□□淇淋。 到星河大厦时，她照着招聘软件上的指引找到大堂，准备进去时被拦下来。 “你好，请出示一下工卡或者通行证。”前台高声喊，拦下了她。 温玉回把聊天记录给前台看，解释自己是来面试的，那人上下打量了她几次，冷脸推了推眼镜。 温玉回被她看得不舒服，把手机屏幕转回来，“我是受邀来16楼启明留学面试的，招聘信息你也看过了，我可以上楼了吗？” 她话里再没有刚进门时的谦卑和礼貌。 前台不知道哪来的傲气与怨气，看着这样一个小姑娘来到这栋写字楼面试，烦闷就涌上心头，“身份证给我，登记一下。” “嗯。”温玉回把身份证给她。 前台看到她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脸色更差，温玉回捕捉到了，但十分费解，下意识皱眉。 从跨进大厦到现在，她只是要求越过门禁，表明来意，出示证件，却还是被冷待——而且很不礼貌。 十八岁就来面试？前台心里没来由地生出嫉恨，自己几经周折才托人介绍进来当行政，还是被安排到最基础的前台岗，这个小丫头片子凭什么可以上去面试。 人的恶意难以追根溯源。 “喏。” 她登记完，把温玉回的身份证甩出去，力度太大，扔到了地上，语气轻蔑。 卡片落在瓷板上，发出细微轻响，温玉回看了一眼地板，又看一眼前台那张下马威似的脸。 温玉回生气了，但也知道在这里纠缠讨不到好处，只是看了一眼前台的物业公司名称，又望了望墙角顶部的摄像头，最后深深盯了她一眼。 门禁的挡板打开，她走进去，坐电梯去到十六层。 她整理好心情敲响门铃，HR为她开门时一脸不耐，说暂时有工作，让她等等。 她坐在茶水间等了一个多小时，饮水机在旁边，但HR没有给她一个纸杯。 等到HR进茶水间，听完她的自我介绍，第一句话却是：“你才大一为什么投递这个岗位？” 温玉回瞬间被茫然包围，一个小时的车程，楼下的前台，身份证落在地上的声音，漫长的一个多小时等待，推在一起，令她疲惫不堪。 她像刚刚在一楼那样，把招聘软件上的沟通记录给他看，“这不是我们之前沟通过的吗？这个HR不是你吗？” 那个HR并没有认真看，任她往上滑动记录。 “我当时没太注意，但求职的是你啊，你应该要更上心。” “那你为什么叫我来面试？” 那人挑挑眉，扔下一堆不痛不痒的说辞，最后像是想出什么办法似的，“要不这样吧……” 他忽然盯着温玉回，“要是你诚心想做我们的校园大使，可以负责宣传岗，做个宣传助理，每周来这里坐班两天，坐班时日薪90，考虑到你还是大一的学生，课又程多，干脆就周末坐班吧，当然，不坐班的时候，你还得每天在学校发100份招生海报，无薪，但可以积累经验啊，这也是财富……你觉得呢？” 温玉回这时什么都明白了。 什么破格录取低年级本科生，都是骗人过来的由头，折腾这半天，冷嘲热讽地说这半天，不过是图穷匕见。 “你一早就是这么想的吧？”温玉回站起身，背好自己的包，低头看着坐在办公椅里的中年男人，脸上还遗留着不容忽视的不可置信。 “年轻人能力差一点，我们的条件自然也差一点……” 温玉回不理解这种不公、不德的行为，但也知道自己没有争个是非输赢的能力，只是沉默着离开了星河大厦。 她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不用按门铃，走出大堂时也不用登记。 来时，这座大厦在朝阳里熠熠生辉，走时，阴云沉沉，这座大厦也显得沉郁吊诡。 早上八点半，她满心期待地出门，带着好奇与决心到达市区，将近午休时间才从踏上归途。 温玉回搭乘同一号线公交车返校，车窗上却没有摇曳的阳光，只有翳翳的灰尘。 这个留学机构年年都送出许许多多留学生，今天也给温玉回上了毕生难忘的一课。 冬天还没结束，春天也没露面。 温玉回竹篮打水一场空，带着一身沮丧和疲倦回到学校，又走回宿舍。 仇露遥和岳星围在一块儿看综艺，见她推门进来，反手递给她半包薯片。 “番茄味的，小回，留给你的。”岳星读了一年高四，自诩宿舍里的好姐姐，叫谁都带个小字。 “还有我的樱桃番茄，宿舍群姐妹一起拼单买的，玉回你吃，刚刚她们都吃了，我就留着等你呢。” 仇露遥咧嘴笑，端着盒子递给他。 陈吴晗支着手机，开着直播——她一直在网站上做自习直播，手机支架粘在桌面，角度正正好对着窗子，可以拍到半个肩膀。 见温玉回过来，她稍稍侧身，确认拍不到温玉回的脸，才让她进来。 “怎么样？” 温玉回哑口无言，想了一会儿才说。 “我觉得晗姐你说得没错。” 她不知道怎么解释，这样一天，这一天的她，幼稚、愚蠢、莽撞、无能，无话可说。 “先享受时光吧，再看看其他。” 陈吴晗虽然不明就里，但也知道她应该碰壁了。 她关了麦克风，选了一瓶桌面上的果酒，取了起子打开盖，拿出一个倒扣的玻璃小酒杯，到了半杯草莓甜酒递给温玉回。 “喝一点，睡吧，晚饭时间我叫你，辛苦了温温。” 温玉回差点被她这一声“温温”唤出眼泪，这大半天的曲折不知道应该怎样倾诉。 “好。” 陈吴晗假装听不出她的哽咽，拍拍她的手掌，“睡吧。” 温玉回放回杯子，换了衣服上床睡觉。 刚躺下，她的眼眶就酸了，酸到鼻根，酸出泪水。 高中的时候，温玉回去饮水机接开水，被隔壁班的坏男生粗暴推开杯子插队，又被开水烫到，当时有个人为自己出头，给自己接满水，回到班上又反复检查自己的手掌，确认烫得不严重了，才轻拍了两下，当作安慰。 可惜谁都不是高中生了，生活不再是学校的东西南北门之间的流水线。 祁雨其和温玉回的生活好像真的没有了交集，怎样低落难过，也不再适合分享。 尽管从前千百般熟络交心，知冷知热，到现在，不过是各自有各自的世界。 温玉回闭上眼睛，把所有一切纷乱心绪强制刷黑，隐匿在闭合的暗色中。 可惜坏情绪天然具备传染性。 温玉回睡不着，卸载了招聘软件，找到物业公司的官网，在意见征集处将前台的态度、大厦地址全部填入，写明事情原委提交反馈。 一气呵成地输出让她稍微松快了些。 还不够，她想讲述，讲今天的开心、雀跃与倒霉，讲今天被社会教育和毒打。 可是她不知道该跟谁分享，不想和父母说，不想给已经在经历孤苦的路周程添麻烦，又不愿意打扰宿舍其他三个人的好心情。 春天怎么还没到呢？春天应该就会有自然生长的好心情了吧。 她连心理自述都要顾左右而言他，其实就是在逃避一种渴望。 她想和祁雨其分享、抱怨，然后在抱怨中发泄完毕，自己整理好心情，像几年前那样，屡试不爽、屡试不败。 但那是“种一回玉米”才有的魔法与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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