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沿海高速上的路灯早早便亮了起来。晚高峰还没过，浩瀚的车流从高速出口一直堵到了收费站。 一辆被周边车辆裹成了千层夹心的黑色轿车里，穿着银灰色休闲西装的男人单手握着方向盘，讲着电话。 “嗯，在路上。有点堵，估计还得一个小时。” “行，到了联系你。” 刚挂完电话，正巧前面车子开始动作，缓缓向前驶了一段距离。他将手机放下，踩下油门紧跟上去。 过了收费站，他提速前行，待再行过一个隧道，终于到达两区交界的三岔路口。他根据导航提示一改之前的直线行驶，打着方向盘变道右边的高速，驶上了通往澜江市中心的路。 另一边，市中心商业街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下，行人川流如织。 正值周五，追梦KTV里人满为患。 一个服务生推着送餐车来到一间包厢门前，三声敲门后，推着餐车拐入房里。恰遇一个身形偏瘦、留着一头波浪卷长发的俏丽女郎，裹着身后铺天盖地“雪下的那么深、下得那么认真”的悲怆BGM从里面出来。 服务生始料未及，餐车从她身边擦过，最上面一层放置的果盘险些打翻在她身上，他连忙道歉：“女士，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晏轻月微笑着对他摆了摆手，后走到走廊尽头的角落里接起电话。 这处也不是完全隔音，但似乎对方那边比她这还要嘈杂。 “什么……车厘子火龙果。哦，快递到了是吧，放楼下门卫室就行，我等会回去拿，谢谢。” “不是快递？那是什么……不好意思，我听不太清。” 约莫过了几秒，电话那头终于安静下来，晏轻月这才将对方的话听了个真切。 那人的语速非常快：“这里是澜江市第二人民医院急诊科，我们接诊了一位先生，应该是你的家人或朋友，他出了很严重的车祸，请你尽快来一趟。” 家人？车祸？ 晏轻月有点不明就里，她的家人全部都在建莱市，整个家族唯有她独自在澜江工作。至于她那一窝狐朋狗友，现下也个个都在包厢里抱着麦克风鬼哭狼嚎，一只没落下，哪还有什么流落在外的家人朋友？ 稍一思量后，晏轻月恍然大悟，佯装痛心地接着他的话问：“需要做手术是吗？多少钱，五十万够不够？” 那边有了短暂的沉默。晏轻月当他是伎俩被识破心虚了，又乘胜追击：“拜托，你们的骗术能高明点吗？这都几百年前的烂招了，现在还拿出来使。你们难道不知道，最近比较热门的行骗方式是投资理财吗？” 电话那头青年的声音有点焦躁：“晏小姐，我没有在骗你！目前你的朋友伤势非常严重，需要尽快手术。我把他的姓名报给你，你看看你认识吗？” 晏轻月不以为意，往往骗子都会义正言辞的说“我真的不是骗子！”。她随便说了两句打发他，正要挂电话的瞬间，那人突然喊出了三个字。 这一瞬，晏轻月愣住了。 那是一个很久很久，很久都没人再提及过的名字。曾几何时，她一度觉得，这个名字此生与她也不会再有干系。 晏轻月浑浑噩噩的回到包厢，一个戴着眼镜的短发女郎端着杯酒迎了过来，挽着她的手挤眉弄眼：“晏老师，陈老师明天就要走了，你是班主任，不过去给他敬杯酒唱首歌什么的？” 晏轻月扯着不太好看的笑容默默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推脱道：“林老师，你也知道，我酒量不好，这场面我哪里应付得过来。整个年级组数你跟陈老师他们走得最近，就劳烦你帮我多说两句了。”然后将那杯递到面前的酒缓缓推远了几寸。 见她一脸难色，林老师也不好强拉硬拽，只得颇为惋惜的离开，又混入那群玩得兴起的夜猫子中间去了。 晏轻月长出一口气，又躲过一劫。 这群人，平时在学校里个个衣冠楚楚、端庄大方，只要出了学校大门，在校领导看不见的地方，是一个比一个野。 躲过他们的酒，晏轻月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想起方才那通电话，她的心里七上八下，握着手机的指关节泛着惨淡的白。 她叫了杯果汁，酸甜的口感也没能让她惴惴不安的心情平复些许。片刻蹉跎后，她抓起一旁的包包断然冲出了门。 见状，朋友段璃叫住她：“轻月，你干什么去？” 晏轻月飞快点着手机屏幕打车，头也不回的说：“你们玩儿，我有点事。” 所幸这里离市二院不算太远，十几分钟后，晏轻月到达了目的地。 一路上她风风火火，不断催促着司机开快点，可真站在了医院门口，她又迟疑了，双腿像是在地上生了根，挪不开半步。 里面的人真的会是他吗？ 恰逢其时，电话再度响起。晏轻月条件反射的接起来。 依旧是那个男声：“晏小姐你到了吗？” “我……我到了。” “进医院大门之后右转，电梯上八楼，伤者已经送到神经外科去了，目前多科室专家正在会诊，请你尽快！” 没给她时间思考，对方已然挂断了电话。 被他那焦急的语气一激，晏轻月也来不及多想，依照对方所说的路线，拔腿就跑进了医院。 电梯层层往上，距离“8”这个数字越来越近，晏轻月的心也随之越跳越快。“叮”的一声，电梯停在了八楼。 待晏轻月找到神经外科所在，便被那处的阵仗惊呆了。 远不止医院的医生护士们在场。交警、消防、地方新闻的记者，各路神仙聚了一地，将楼道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几乎每个人都在讲话，现场一片嘈杂，晏轻月只知道他们依稀在讨论这场车祸相关的事情，但听不太清。她想找个缝隙从他们中间穿过去，但那里的人群个个身穿制服，独她一人与众不同的装扮，很快便被人注意到。 一个医护拦住她，高声问道：“你好，请问你就是伤者家属吗？” 听见这话，聚作一团的人立马向两边分散开，在中间留出了一条通道来，均目视着她。 晏轻月停下脚步，小声反问：“不知你说的是哪位伤者？” 身后一个交警将一块烧焦的卡片交到她手里：“是这位吗？” 那张卡片已被烧得只剩下半截，通体黢黑，蜷曲的边上正好留着名字的最后一字以及出生年月，尚且还能分辨出这是一张身份证。 晏轻月摩挲着身份证上的名字，半响，黯然的抬起头来：“是。” 走廊末尾的手术室里，一群身着绿色手术服的医护人员围绕在手术台周边，进行着一系列术前准备工作。晏轻月站在手术室外，隔着数米远的距离看着里面的情形。 手术台上静静躺着一个浑身都沾染着血污的男人。已经干涸的血液在他银灰色的西装底色上呈现出狰狞的暗红，半张脸上都是不规则的血痂与尘土覆上的污渍，让人瞧不出长相，望之触目惊心。 但偏偏只需这一眼，晏轻月便就能断定，此人是他无疑。 那一刻，仿佛无形中出现了一把钥匙，将她尘封多年的记忆大门开启，随着扑面而来的尘土慢慢消散，一张阔别已久的面孔在她的脑海中逐渐放大清晰。 “晏小姐？晏小姐？！” 一名医生拍了拍晏轻月的肩，将一份手术同意书递到她手里：“考虑好了就签字吧，伤者的情况很危险，若不及时手术，恐怕有性命之忧。” 晏轻月神游的思绪被医生的话瞬间拉回，一时愣怔，正恰好止住她眼里那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她手忙脚乱的接过那份手术同意书，稍作迟疑后，在家属那栏里签了字。 医生拿着签好字的文件进了手术室，叮嘱了闲杂人等在外面等候，接着关上了手术室的门。 手术室红灯亮起，那道雪白的大门将两人再次隔绝开来。 晏轻月心不在焉的回到一旁靠墙的长椅上坐下。交警大队的人还没离开，两个警员走过来，同她这个他们理解中的“伤者家属”简单讲了一下此次车祸的情况。 肇事司机已经由专人带回警局，警员承诺，待司机交代了车祸发生的实情，会给她一个合理的答复。 晏轻月起身对他们表示感谢，突然想起什么，她又问：“既然他的随身物品都被烧毁了，那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联系方式的？” 一个警员将一个透明塑料袋交到她手里，答道：“正要跟你说。在他的车发生爆炸之前，我们在他车上找到两部手机，一部已经烧得只剩下钢片了，另一部就在这里。虽然外观也坏得不成样，但万幸它还能开机，不过里面就只存了你一个人的号码。所以我们断定，你一定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我一个人的号码？ 晏轻月捏着手中那个屏幕爆裂的手机，还想问些什么，但转念一想，又作罢了。于是再次与几位警员道了谢，目送他们离开。 人终于全部走光了，偌大的医院走廊上只剩了晏轻月一人。 医院的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她坐在冰凉的长椅上，脑中思绪万千。 因为是出来玩，她没有裹上保暖的风衣，为着好看只穿了一条雪纺长裙。此刻空调的风穿堂扫过，让她如同身在冰窟，有些瑟瑟发抖。或许也不只是因为外界温度的影响，还可能是医生一席话使她心底油然而生的寒意。 在签署手术同意书时，医生告诉她，伤者情况很糟糕，需要各科室配合进行一场耗时极长的复杂手术，不保证一定会成功，但他们会尽最大的努力。 不一定成功的意思就是，手术可能失败，或者那人糟糕的状况根本撑不到下手术台。 晏轻月抱紧自己冰凉的双臂，同时，一个不安的念头在她心中闪过。 他会死吗？ KTV那边的酒局最终以三个壮汉醉得不省人事结束，本场喝得最少的人主动认领了“送货上门”的艰巨任务，其他人也各自打车回了家。 段璃离开的时候给晏轻月打来了电话，问她行踪：“轻月，你在哪呢？刚跑那么急干嘛去了？” 此时晏轻月已在手术室门口枯坐了几个小时，三魂七魄只剩了一半，脑中一片混沌，声音有气无力：“他回来了。” 段璃应该喝了不少酒，有些不明所以，语气醺醺的：“什么，你说谁？” 晏轻月吸了吸鼻子，提高音量：“我说——宋流川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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