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远的调令下来了。 带着调任文件从集团回来的一把手，和除于远外的几个中高层部长在办公室长话短说的开小会时，此次会议的主题，于远同志正好声好气地跟两个比他大三十岁，坐等退休的部门下属谈心。 两位老大哥觉得自己如今一把年纪，一辈子的时间已经尽数奉献给了单位，快到退休还没混上一官半职，做普通的一线员工，每天按时上班已经是给足了领导面子，凭什么还有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使唤他们干活流汗。 于远一边出言宽慰两个为老不尊的懒汉，表达自己的理解，一边情真意切地讲述集团如何压迫，公司如何艰难……中文系的才子，说起场面话来滔滔不绝，把老员工听得一愣一愣的。 砰砰的敲门声响起，助理小刘敲门探头。 “有事？” “是……领导。麻烦您出来一下，是急事。” 于远心里略有些不耐烦，嘴上没落后，对着沙发上的两位和颜悦色地说：”二位先喝茶，我这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什么事？“关上门，于远冷着脸问。 ”额……领导……刚下来这个文件您看一下……“ ”文件放桌上，有空我一起批了不就行……“于远说着，接过信封袋拆开。 ”……我知道，但这个不是普通的文件……而且还催得急……“小刘战战兢兢地回复。 按理来说于远是单位中高层，有什么重大消息，他应该是最早知道的。人传人的口头消息应该比纸质文件来得早得多。 况且，职务任免，应该是老早就打算好，开一堆会商量讨论，所有领导喝完几壶热水，聊完几家八卦以后，表决同意才能批准落实的…… 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单位大领导一早去集团一趟，就带回来这个……而且是除了于远以外的其他高层领导挨个看过，纷纷批示已阅、同意后，最后一个拿来给于远的。 小刘心里忐忑不安。于远拿着红头文件，一页纸上不过百十来个字，他沉着脸看着，定定不动。 ”……领导……“小刘等了又等，出声叫他。 ”哎。“于远回过神，又挂上往常的笑脸，”哎，我收下了，你先去忙吧，有事我再叫你。“说着关上办公室的门。 小刘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集团发布的白纸黑字调令，力透纸背的公章戳，不是一个觉得于远是个好人是个好领导的小助理能说什么不行，论什么不好的。 于远进门后捏着信封，不可能情绪完全无波澜。只是语气虽然仍是悠悠淡淡，话里意思却不再留情面。刚才好话说尽，现在端起领导身份，反将一军地跟两个老油条打起了官腔。逼得老职工脸通红，牙咬碎了表决心，表示会听从安排完成项目任务。 笑嘻嘻地送二人出屋并放出一句：“我且等着您二位的好消息啊！”于远快步踱回办公桌，再次掏出信封中文件继续逐字逐句打量。 “为协调区域经济发展，落实共同富裕的……鉴于于远同志工作能力优异，上任以来，表现突出……经某委会一致同意，批准于远同志特调至荆律市化工一厂任副厂长职务。定于20XX年10月3日到岗就职。其个人档案关系等随职务调动转移，届时请有关部门负责人做好相应交接工作……” 落款是明明白白的集团公章，传阅单上清清楚楚一串自己的上司和同事的签批，赶在自己正跟下属谈话时送来，好像什么人借了东风似的着急要送他走，一点儿消息都没露出来让自己知道。 荆律化工厂…… 于远转动办公椅，背过门闭上眼回忆： 这办公室主任他当了一年零两个月，没碰过一把手和中高层的钉子，所有事都有商有量，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退一步吃点亏，也给对方留足面子……没落下什么把柄口舌在这几个人心里…… 手底下人，除了实习小孩和两三个助理比他略小几岁，其他人都是于远都是张哥王姐、冀师傅赵部长的喊，人前亲亲热热，人后恩威并施。即便工作任务重，他也在节假绩效、工会礼物上一板一眼地回馈给大家了…… 私下里几个新人跟他透过口风，大部分人虽然知道工作苦上班累，但钱和奖励结结实实落袋到账，大家心里还是感激于远的。总比假公济私、任人唯亲的那些老貔貅强得多…… 于远咂摸不清楚，外人？他年纪轻，去同级兄弟公司调研交流的次数很少，偶尔去集团总部开会，总是绷紧一根弦，行动处处注意，说话时刻留神。 这是惹到哪路大神了，这么雷厉风行地流放自己，连个喘气的时间都不给。 陈岚？于远思来想去还是落在了这个选项上。 他大学里就耳闻陈岚家在耽江呼风唤雨，权势滔天。但是陈岚没提过，他也从来不问。 只是众人口口相传，他眼见的女朋友言行举止里骄矜自持，心里慢慢有数。不过也没什么所谓，陈岚不摆大小姐架子，他也不把女朋友当祖宗供着。身份权力，不是他关心在乎的事情。 所以是陈岚不想见他，所以把他调到外地？ 于远摇摇头。 之前自己爹发疯犯浑闹大事的时候，陈岚也没怎么样他。那个时候临近毕业，陈家大可打压他到给个扰乱秩序的处分甚至造谣诬陷的官司，搞得他延期毕业，或者警告几个行业有头脸的公司不准录用他……没必要等他在还算体面的公司从底层爬到中高层，再给个明升暗降的公文留足他的面子…… 这个行事力度，像是权贵出手，但应该跟陈岚没关系。 他了解自己曾经的爱人。面冷心热，善良得不像个现实生活中的人，偏偏扮成冷漠高傲的样子以避开不怀好意、叵测人心。 顾舒然。 于远摸着手机随意翻着通讯录，瞧见了他前天接的电话记录和短信。 于远叹出口气，他怪不着顾舒然，甚至得谢谢人家这么多年一直在陈岚身边守着她照顾她保护她。虽然于远不想离开耽江，但如果顾舒然有能耐这么安排他，那他也没有挣扎反抗的必要了。 事已至此。于远默默打开电脑开始整理手头上各项工作进度，梳理工作流程，写便利贴记下细节，构思工作交接表……很快恢复了忙碌。 十分钟前。 单位一把手和其余几个中层凑在一起关上门窃窃私语： 一把手：你们别看我啊，我也啥都不知道，集团秘书昨天晚上通知我今天早上去开会领文件的……真的，说了一堆囫囵官话，我这把年纪都听不清楚，回来路上我拆开信封才知道的……就比你们早知道几分钟，别不信………… 业务部经理：这不合规定啊，我们销售部平时跑个合同提个货，流程卡得跟进出口贸易似的。于远好歹是个中层干部，这调令说下就下，不知会咱们家一声，还没几天就让走人？ 人事部主管：怪不得咱们单位效益上不去，人家都说做生意的心眼多，脑子精明，你是真憨憨啊？还看不出来？上边都不按流程走了，说明什么？说明于远得罪了上边的人了呗！总不可能荆律那么远的地方，化工厂老板听说咱们这有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本事大能耐强，求贤若渴给求了去？ 后勤部部长：小婧说得有理。我想了想也就这一种可能。但于远平时都不怎么出差跑外，去集团开会也是跟大家一起，没见着他犯什么错，得罪什么人啊？咱们眼见着这孩子不错，机灵懂事的，这是让什么人看不惯他了，给安排这么远出去…… 业务部经理：要不咱，问问他去？哎我跟他关系还不错呢，他给我们合同弄规范了不少，省了好多事呢……我可不愿意这么个好老弟就走了………… 人事部主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别只想着你和你部门，于远干了一年多办公室主任，对公司的改革和增效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不然咱们几个也不会放下手里的活凑在这琢磨他的事…………我绩效考核还没核对完呢…… 一把手发话了：这样，你们先挨个把批复签了，先各回各家忙自己的。于远在咱们这待了五年了，这孩子的为人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我一会找他谈谈，看看走之前咱们是全单位弄个欢送仪式还是几个人私下吃个饭聚聚的，我问问他的意见。你们先散了，回去吧都。 几个人依言签字离开。一把手心里也发闷。 人事部主管和后勤部部长说的话也是他想不明白的，没听说过不打招呼直接下调令的。他在岗三四十年，虽然只做到三级公司的头目，但资历和年龄放在集团总部也是谁见了都要客客气气以礼相待的。昨晚被突然通知，还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重大临时安排，结果一早忐忑不安地赶到集团，只听了一堆云里雾里的朦胧话，问也问不明白。 不说别的，单越级调任，就是不给他脸面，不把他当回事。可文件又写得字正腔圆，是支援偏远地区发展，为实现共同富裕而做的优秀人才引进…………一边夸于远是能力强素质高的人才，一边说是为了地区协调发展，正反两面占足了理。真是想骂人都不知道朝哪个方向骂。 一把手开完内部碰头小会后，想了又想，给几个老朋友打了电话。 几个年岁地位相仿的老友老同事纷纷表示：于远是谁？不认识，没见过，不记得了。三连否认后便开始谈天说地。 只最后一位，听出一把手确实心烦，出言宽慰他：嗐，咱们都快退休了，集团现在早就改朝换代，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你还真以为有人把咱们这群老家伙当回事啊？还给咱们面子？人家肯叫咱们坐在第一把交椅上坐到退休就已经是给足面子了。你还想要什么啊？ 一把手又气又恼地支支吾吾：自己手底下的人都护不住，好不容易培养起来个好孩子留给单位，才想着放心退休，就被上边调走，也不知道在外地待到什么年月，还回不回来……搁谁不生气啊？！ 嗐，老友又劝他：你这话说的就是你不对了。咱们都是国家的人，这孩子也是国家培养的。现在把他放到更需要他的地方，有什么错嘛！年轻人就应该多走动多历练，像咱们老头子一样待着一个地方不动，死水似的，那不就坏了嘛…… 一把手听完哑然，确实是自己眼界狭隘，格局太小了。被老友规劝得心悦诚服，情绪舒缓了些，也就慢慢聊起其他。 交流了一会工作日常，一把手正要挂电话时，对方像是不经意似的淡淡说了句：老楚啊，少操不该操的心。这个于远，就算不是这次走，你也留不住他。咱们这个岁数就应该少操心，多…… 一把手：你说什么？ 对方察觉失言，仓促挂了电话。 一把手端端正正靠在办公椅上，再回拨已是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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