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香都附近最近开了很多新店。原先的“张记米线”“王家拉条”，都变成了“花莱士”“正心鸡排”。店铺越来越新，装修越来越好，价格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人们总喜欢拿物价飞涨、工资照旧当做饭前谈资。揶揄自己的同时，对比着彼此的工资与食物，只不过，大部分人银行卡的数字还是日渐丰满。守恒认为，这些人要不换了新工作，要不改变了衣食住行。 饭店是最容易变的，春天卖米线馄饨炒面，天一热，立马转凉皮凉粉。一入秋，烩面刀削面整起，等冬天一到，门口的皮帘子一放，羊肉汤羊杂汤的招牌就贴了出去。 只可惜，现在的人都懒了，不愿意把一个招牌正反面都写上字。季节一换，生意一不好，就把祖传的那块布拿出来，往卷帘门上一贴，布上四个大字——旺铺转让。 光守恒歇业在家这两周，香都周围就新开了三家店，都在圣地中学左右两边的学生街上。 其中两家是奶茶店，一家虎上阿姨一家益河堂，他们不怕换招牌，夏天加冰是冷饮，冬天煮熟是热饮。还有一家，就是尚冰琛说的重庆鸡公煲，开在黄焖鸡米饭路对面，显得野心勃勃。 每次有新店开张，尚冰琛总会让守恒带她一起去尝一尝。久而久之，这让守恒有了一个可以对栗城同乡人民吹嘘的资本。 “县府路以东的所有大小饭店，我全吃过！不仅吃过，连他们店铺上一家、甚至上两家我也都吃过！” 老杨头一次听他这么说，竖了竖大拇指，说是个行家，这么能吃，那你这么爱吃，咋不去饭店工作。 守恒摆手说自己不爱吃，都是陪妹妹去的。 当时随意这么一聊，想不成后面，老杨还真把他介绍到江南镇切菜去了。 新店开张一定到场，可尚冰琛很少去第二次，这么多年了都是如此。每次吃完她总说：守恒，没你做的好吃。 这让守恒觉得，她就是想尝试新鲜事物，也不是真的爱吃。 想这件事的时候，守恒选择性的没过脑子。和上学时期早上醒了就开始穿校服，等出门了才发现，今天是周末不上课一个道理。 因为，只要他稍稍转转脑子，想想关于尚冰琛的事，就会明白，事实不是这样。这点，从她讨厌的东西如此繁多就能看出来，但事实如何，守恒从不去想。 守恒从小是个很较真的人，他习惯把任何状况、任何问题都搞清楚，这能让他轻松不少。但后来，他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问题。怎么样都想不通，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为了让自己继续轻松，他又开始告诉自己，有些问题是无解的，别想。 从重庆鸡公煲走出来，尚冰琛斜眼看着守恒，说：“没你做的好吃。” 守恒和她一起在马路边等绿灯。他想了想，本想说点谦虚做作的话，可想的功夫，舌头不小心碰到了牙齿内壁，好不容易消解的味道一下子又涌入味蕾，只好吐出三个字：“我哪有。” 又补了三个字：“差不多。” 栗城不大，可饭店着实不少。是为民以食为天，小地方更是如此，脱离不了低级趣味，就爱吃。守恒吹嘘说自己吃过一半，可这一半吃下来，他最大的感受是：吃了就吃了，不如不吃也不如吃。 归结一下就是四个字：填饱肚子。 这可能也是栗城不管怎么宣传自己，哪怕用长寿之乡、纺织之乡、甚至孔祖之乡，都不用美食之乡的原因。 等交通灯变绿，两人并肩走上斑马线。尚冰琛身体发育的很好，在同龄人里算高的，个头没输守恒太多。路对面，是一家叫果优果的水果超市。 果优果在栗城很有名，算是全县最大的连锁水果超市，在殷丘也有分店。口号是物美廉价，但实际价格是栗城人民认准的贵，但顾客还是络绎不绝。 两人一条直路走进了店，这才刚过晌午饭点，店内已经有不少人。果优果的店铺面积都很大，水果种类目不暇接，小到樱桃大到榴莲，很多反季水果都能看到。 守恒经常能听到老杨说，现在老百姓日子好了，他年轻时候的日子都不叫日子。 想当初他退伍回家，从广西带回来两个熟透的菠萝，全村都稀罕，闻着都说香。就是没一个人知道是个啥水果，追着赶着问他这是个什么物件。老杨摇头晃脑地得意说：这叫菠萝，南边的人又管叫凤梨，全身是刺眼，吃着那叫一个酸甜爽口！往前一百年，这都是紫禁城里的贡品！ 老杨对守恒说得那叫一个神采飞扬，飞溅出的吐沫星子都能拼出一篇《兰亭集序》，对后人的影响更是不遑多让。 自此二十年，从杨老家村走出来的年轻后生，都以为菠萝和凤梨是同一物种。 搞得现在守恒一看到菠萝，就想起老杨说的话，接着就想起他那张青筋暴起的脸和他的大光头，哪还有心情吃水果。 店门前台内，有个埋头打王者荣耀的年轻小伙子，瞅着像个学生，外放的手机音量，大到整个水果店里每个角落，都能知道游戏战况如何。守恒刚进门，就听到他在大声喊：“啊团赢了赢了赢了！推塔！推塔快推塔！一波！！！一波！！！！” 守恒听在耳里，并不觉得吵。反而想从这炽热且猛烈地叫嚷中，得到些许慰藉。这是“正常人”很难理解的思绪。 这叫……？ 啊对，无声的轰鸣。 用文化话来说就是“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可听了半天，得到的结果，只是年轻小伙赢得了这局游戏的胜利。他往后靠在椅背上，高呼：“什么叫金牌辅助啊！” 和守恒同行的尚冰琛步伐比他稍微快了几步，她也看到了柜台后面的人，只是没注意那人在干嘛。高分贝从不是吸引她的诱因，特别是在她有目标的情况下。 她的目标很明确——位于超市左侧第三排架子上菠萝与木瓜之间的苹果。 今天是平安夜，要吃苹果。 在守恒盯着菠萝看的间隙，尚冰琛从旁边撕了个卷筒塑料袋。她并没有立即开始拾苹果，反而拿着袋子看起了守恒。 “想吃菠萝？”她问。 “啊？没有、不是，我不吃。”守恒否认说。 “反应这么大干嘛。”尚冰琛把目光在他身上聚焦，“你今天脑子里想什么呢？” “嗯？什么想什么？” “脑子里想的事。你今天从中午醒来一直到现在，都在想那件事。你一直在分心，吃鸡公煲时，好几次吃到姜片。”尚冰琛说。 她在提出质疑时，声音会不自觉变得凌冽，对守恒也一样。 不得不说，身为彼此在世上最亲密最熟悉的人，尚冰琛总能把他一眼看透，守恒却猜不到她的一点心思。 守恒认为，这是女性的先天优势。他问过柳姐是不是这样，杨吉柳说他这是性别歧视。 “那是因为，那家店放了太多姜，还故意把姜片切得和鸡肉一模一样。” 守恒解释的同时，抽手从尚冰琛手里接过塑料袋，开始囫囵地往袋子里填苹果。 观望着他的动作，尚冰琛冷眼旁观说：“你装那么多给谁吃？” “你吃啊。”守恒说。 尚冰琛看着他不说话了。 “哦对……你不吃水果。”守恒想起来了。 “是甜的东西。”尚冰琛指出。 “那怎么办？”守恒瞧着快半袋子的红富士，红彤彤的个还大。 “拾回去？”尚冰琛提议。 “好。”于是守恒又重新把袋子里的苹果捡回货架里。 这幅画面尴尬又古怪。给路人的第一感觉，是一对情侣来水果店，男的给女的买苹果，女的说你有钱吗？男的说完了我没钱，女的说那你放回去吧，男的说好。 这场景，谁人看了不得说一声窝囊，窝囊中又有些无奈，让人感叹，这年头苹果是贵。 但现实和个人臆想，总是隔了层舞台的帐幕……单纯就是因为，守恒不喜欢吃水果，尚冰琛不吃甜的东西罢了。 “如果是因为明天不能陪我，直接告诉我就好。” 尚冰琛目光在各个苹果之间转移，还是把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她可藏不住事。 “明天肯定陪你啊！”守恒一听，原来她想的是这事，瞬间松心了，嗓门大了上去，“不陪你我干啥去？从现在到你高考，我全程陪着你！” 这个听上去很像敷衍的回答，让尚冰琛放下了心中的疑惑。对她而言，这就足够了。她从不追究守恒的内心。 追究这个词一半意思，就是无用功。 看她不再追问，守恒瞥开目光，低头继续捡苹果。直到袋子中还剩两个苹果，他伸手拿起一个，手在空中顿了顿，时间短暂到来不及思考。然后，他把手里的苹果放进货架，只留一个在袋子里。 他可不是胡乱拿的，留在袋子里的那一个，是所有苹果里最大最红最圆的。 返回柜台结账的道上，一位年轻妈妈领着一个活泼的小男孩走来这边，看方向是奔着荔枝货柜去的。 交错而过时，小男孩吵闹着“快点快点！”。他妈妈在他身后不远，不急不缓走着，耐心问他：“你今天怎么一直吵着要吃荔枝呀？” 小男孩后一句话追着前一句话，又蹦又跳地嚷嚷着：“我晚上梦里吃荔枝了，好多好多荔枝，树上长的！水上漂的！土里冒出来的！花里开出来的！我吃了好多好多！” 好像被小男孩的话吓了一跳，守恒手一抖，塑料袋子从五指间滑下地面。短短半米的距离在重力的加持下转瞬即达，小男孩看到惊叫一声，目眦欲裂，仿佛什么恐怖的大事件即将发生！ 在这舞台帐幕里千钧一发地崩山摧而实际苹果落地之际——守恒骤然间明白了。 他明白了，自己今天为什么没能和往常一样早起。 ……因为……梦。 梦？ 梦。 他今天没做梦。 ……终于停止了，那些梦。 于2018年12月24日，这个听着很吉祥日子，平安夜。 从2008的那个夏天开始，他每天夜里都做梦，日日做，从未间断一天。每一个梦都能让他在天亮之前醒来，夏天寒毛竖起，冬天浑身发汗，那一个个令他惊醒的美梦。 有时守恒在想，到底是那些梦是真的，还是他天天骑车去城南菜市场的路是真的。 假的太真，真的不假。 在明白了一直没找到的原因之后，守恒没有获得一丝解脱的感觉。 反而更累了？也不是。 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像极了12岁那年第一次梦遗。他于那个夜晚失去了一个世界，又重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只可惜，这次的问题不能简单通过手 淫来解决了。 有些问题是无解的，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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