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当看到柳姐二话没说,转身跳下陡坡,踏入底下的麦地开始,守恒心中就隐隐升起一些不好的预感。 麦地里的积雪基本没怎么化,土埂间的雪刚好能淹没三分之二的鞋子,踩下去悄然无声,彷佛是赤脚走在上面。比起路边,这里更加岑寂,空气也变得坚硬,呼吸用到的力气增加了不少,肺疲惫的发出抗议。 好像在爬山,守恒想。周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原。 他一边尾随着柳姐在地里穿行,一边不停的发问。“柳姐你穿这鞋这样踩雪没事吧,我袜子好像都湿了。”“现在的小麦真能抗冻啊,小时候冬天,村里人都要往地里撒碎秸秆保温。”“那有只白色的鸟!好白!在雪里都分辨不出来了!”“咱这是去哪啊柳姐?” 杨吉柳一言不发地带路,搞得他心里毛毛的。 彷佛走了一个小时,又好像只走了五六分钟,守恒渐渐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只能通过不断回头看向身后的大路,来确定自己还能找到回去的路。公路越来越远,杨树变成了干巴巴的火柴人。 终于,杨吉柳在雪中驻足。在守恒心里想着“不会是这吧?!”的地方,停了下来。 猛烈的眩晕感在大脑里一阵乱窜,又顺着脑门一路冲到脚底,他双腿有些发软。 二人面前,赫然是七八座连在一起的坟头。 几乎是本能反应,守恒从上衣兜里掏出双手,连站姿都规整了不少。 坟上各种杂草肆意生长,最长的得有一米多高,顶端挂着的积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和附近其他麦地里随处可见的坟头一样,这些坟前面都没有立墓碑。要是不清楚的人,会认为这些是野坟也不为过。 但实际上,不仅不是,这里还是杨吉柳杨家的“林”。 “林”这个称呼,在栗城地区颇具地方特色。追究起来的话,在中国古代,只有圣人的坟墓才配叫“林”。意思是他们的坟墓接近于专属帝王之家的“陵”,取同谐音为“林”。像至圣孔圣人的墓地就叫“孔林”,武圣人关羽的叫“关林”。而埋寻常百姓的地方,只能叫“坟”,“墓”都是只埋当官的。 时至今日,自然没那么多讲究了,大清都亡了一百多年了,一般“坟”“墓”都是连起来叫。没多少人在意他们的区别,这点在栗城尤为明显。 因为传着传着,不知什么时候,谁家要是埋了两三代人以上、有那么五六座以上连着的坟地,在栗城老百姓口中,就是自家的“林”。 坟前不立墓碑,也是当地习俗。谁家死人都是直接埋在自家地里,你还能走错自家的地不成? 守恒知道这些,还是他第一次跟着大人“上林”拜祭祖先,他小叔告诉他的。他至今还记得,小叔当时还说了:别没事往“林”上跑,这地方阴气重。 空咽了一口口水,守恒尽量不乱移视线,并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小叔那是吓唬小孩的,要相信科学,这是个科学的世界。 “还是冬天的地好走,鞋上都没怎么粘泥。” 停下的杨吉柳,首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帆布鞋有没有弄脏,看来是没有。这么冷的天气,即使有大量积雪,土壤也冻实了。 守恒站在她右后方2.5米远的位置,一言不发,进退两难。 “忘了先给你介绍了。”看完鞋子的杨吉柳直起腰,指着身前其中一座坟说:“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人,我奶奶。”又指向旁边一座说:“这个就是我最讨厌的人,我爷爷。” “……”守恒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见面词,只好对她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他俩都死了十多年了,不用给我节哀了。”杨吉柳随便挥挥手,“你先原地等我一会。” 说完,她一个人往几座坟的后方走去,很快消失在了守恒视野中。 守恒心想,一般来这种地方,都要磕头或者和逝者说些悄悄话吧,不让自己听见也正常。他这边还没想完呢,那边倏忽传来了动静。 不是他预想的悄悄话,也不是情绪爆发痛哭流涕,更不可能是磕头磕出来的动静。如果不是这里实在太静,他应该也很难听见,那细碎又连绵不绝的声音。 他大概猜到了是什么声音,但还是一直在心里重复“不可能不可能听错了”。 没两分钟,杨吉柳回来了,瞧着守恒强装的一副“什么表情都没有”的表情,她对他说:“要不,你也去后面方便一下?” “……我就不用了。” “干嘛?是太害怕还是太不好意思?” “说实话两者都有,前者居多。” “看不出来你还害怕这些,几个土堆罢了。” 守恒在犹豫要不要把什么“合不合适”“规不规矩”的话提一提时,杨吉柳还以为真把他吓到了,捂了下手说:“抱歉!抱歉!人有三急,没问就把你带过来了!” 是你没回答吧!我这一路可是一直在问去哪去哪!压下心里这些多余的废话,守恒还是不敢确信,他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是因为想上厕所才来的?” “是啊,本来没想来的,都没带纸钱。” “那你为什么不去……”话说到一半,守恒又改口:“你随便找个地方都行吧,干嘛非来这,这里可是……” “可是什么?”见他又停下来,杨吉柳拖拉着音调说:“是‘老林’,不能乱来是吧?” “是……” 但毕竟是她自家的林,守恒既不好又不想多说什么。 “尚守恒,你们家过年时,也应该会去‘上林’吧。”杨吉柳突然问起了这个。 “是,大家不都是在每年除夕上林。” “你们家也应该只能男性去吧。”杨吉柳又问。 『你妈不能跟来,只有男人能上林,这是老祖宗的规矩。』 “是,女人不能上林。” “所以我才来这的。”杨吉柳神情自若,看向她最开始指的第二个坟,“我这样没经过允许就来林上,我爷爷知道了,肯定会气得破口大骂!不、他会更生气,肯定会拿着笤帚狠狠地抽我腿!一边抽,一边说叫你不听话!叫你乱跑!这个时候一定要记着,千万别强忍着不哭,你要是不哭,他就会越来越使力,非把你打得痛哭流涕不可!但也千万别上来就哭,要是哭得太早,他也会使劲打你,边打边说一犯错就知道哭!光哭有啥用!好好记着给我!一定要一开始低头作反省状,闷声挨个七八下再开始掉泪,等情绪酝酿的差不多了,就开始大嚎,一准有效!能少挨不少。但这东西言传还是太浅了,非得亲身体验几次才能悟到。” 守恒呆站在原地,听她传教似的,宣讲着自己怎么才能少挨打的经验,嘴像突然被胶水糊住了,一时无言。 他甚至觉得,柳姐这时候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刚才那些全是骗你的!”,也不会感到任何意外。应该说,这正是他心里所期待的。 但并没有。 足底持续传来的凉意如同针刺在提醒他,你小子没有产生幻觉,眼前的不是渡海东归的鉴真,是你实实在在的柳姐。(不知为何,传话的声音是杨寻海的。) 杨吉柳把目光拉回来,投向守恒,继续说:“刚才等公交的时候,我突然想小便,正纠结怎么办,想了半天,忽然灵机一现!我要是来这,当着我爷爷和其他老祖宗的面方便一下,他肯定会气疯吧!” “哈啊?”守恒脑子宕机了一下,但嘴没停马上说:“你说你跑这老远过来上厕所,是为了气你爷爷?” 还是早就过世的爷爷?剩下这句守恒说在心里。 “嗯。”杨吉柳轻轻点点头,好像守恒刚才在问吃了没。 “可那是老人啊……就算以前做得不对,小时候打过你,也不用这样吧。家人之间没必要记恨对方吧。”守恒还是强迫自己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说的没错!”出乎意料之外的,杨吉柳赞同了他。 “那这样……” “既然家人之间不会记恨对方,”在他刚要再说些什么时,杨吉柳打断了他,“我刚才所做的事,相信我天上的爷爷,也会原谅我吧。” “……” 守恒清楚已无需多言,早连上一句都是多余的。既然自己没兴趣知道柳姐的过往,那当然也没资格评判她现在的行为。 真是刻骨铭心的恨啊。他在心里说。 杨吉柳毫无顾虑地观察着守恒此刻的反应,在心里做出了自己的评价。 “今天天气真好啊。”她又开口说,好像忘了早上刚见面时,已经聊过天气了。 “啊、是,前几天一直阴天,今天是晴的好,天上连片云都没有。”守恒好像也忘了。 他不清楚,怎么话题突然跑到天气预报上了,但还是有问有答,尽量表现出没任何异样。 “嘁~”越看他这样,杨吉柳越忍不住,小小嗤笑了一声,又快速说:“我以前最喜欢冬天的大晴天了!” “因为栗城冬天的阴天太多了吧,大家应该都喜欢。”守恒说。 “我是因为能和奶奶一起晒太阳!搬两个小凳子往大门口一坐,听着戏,浑身暖呼呼的,别提多舒服了!” “和奶奶一起晒太阳吗……”守恒低声重复了一遍。 “怎么?不相信?” “不是,再说这有什么信不信的。你是晒太阳,又不是学后羿射太阳。”守恒摊摊手,“我是突然想起来一首歌。” “什么歌?” “《在冬天和奶奶一起晒太阳》。” “歌名就叫这个?” “对。” “好听吗?” “个人口味吧,我挺喜欢的。” “那你会唱吗?” “不——” “夏天大排档那次,我可是听你唱过歌,别说你不会!”杨吉柳提前打断。 “我是说我记不住词啊。” “你没带手机啊。” “那我直接拿手机放给你听,这样多好。”守恒掏出手机,点开听歌软件。 “那有什么劲!别在这一堆死者面前推脱了,你就当——是我奶奶想听!” “我——!” 守恒被噎得说不出话。他还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被柳姐缠过,那个话很少对他从来不上心的美女哪去了?虽然眼前这个也不坏吧……但这根本不是他的剧本啊。 “行行行!我背对着你行吧!这样你也不用不好意思了。” 根本不是这个事啊!守恒想说,但柳姐已经转身背过去了。不会真的要在这种地方唱歌吧?守恒在心里彷徨,这大逆不道的事,要是干了,简直是在给自己折寿啊! 杨吉柳转过身后就不再说话了,守恒怕拒绝她,再生出什么乱子,只好先找到那首歌的歌词。 “唱吧。”见守恒迟迟不开口,杨吉柳背对他说:“别担心,出什么事都算你柳姐的!” 瞧着她的背影,守恒只觉得,他此刻比朱自清看他爹背影的心情还复杂。不过,眼前的背影也确实单薄了点。 “呼~”,轻叹了口气,他哼起了奇怪的调调。 “噔噔瞪、噔噔噔、噔噔~” “啊咦啊咦啊咦啊咦啊啊~” “啊啦啦啦~啊啦啦啦~” “在冬天和奶奶一起晒太阳 一只麻雀偷偷上了我家的房 邻居家的狗在叫着汪汪汪 我懒洋洋 我暖洋洋 我的心情就像身上的棉衣裳 我盘算着怎么吃下一块糖 如果我们能到集市上逛一逛 啊~啊~” 在歌声中,杨吉柳走到她最开始指的那座坟前,低下头。即使就在她眼前,她也彷佛在望着比远方还远之物。 “奶奶,柳儿来看你了。” “奶奶,好久不见了,你肯定埋怨我了。别埋怨我啊,我这不是来了。” “奶奶,在那边过的好不?肯定比这边强吧。碰着俺爷没?见着他躲远点,别让他到那边还赖着你。我知道他能听见,听见怕啥,他都死了,还能爬出来拿棍埆我?我不怕。这次来得匆忙,没带纸钱,等清明让老杨给你补上。” “奶奶,你不在了我不愿意回来,所以才这么久没来见你。” “奶奶,对不起,这些年我没咋想过你。日子乱糟糟的,腾不出时间,有闲工夫啥都不想想,就想歇着。” “奶奶,想你了,想活着的你。” 太安静了,连风都不吹了。 大家好像都不愿意在此刻打扰她。大马路把自己绕城一个封闭的环,暂时不让其他车从这里经过;老杨树紧紧包裹住老鸦窝,给幼鸟们讲鲁智深的故事,吓得它们不敢出声;守恒则退化成一株小麦苗,减少心跳,和其他小麦一起扎根土壤,失去面貌; 只有歌声在。 “大公鸡骄傲的张开一双翅膀 小花猫调皮的爬到枣树上 妈妈做的饭是什么这么香 这么香~这么香~ 在冬天和奶奶一起晒太阳 这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 我的心情就像身上的棉衣裳 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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