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根据杨吉柳说的，守恒骑车前往栗城第二人民医院。 路上的雪还没化干净，他一路上骑得很慢。今天远比昨天更适合坐公交出行，但就自己一个人，守恒还是骑了电车。从车库推车出来时，他意外发现，电动车上已经装好了挡风被。 到了医院，守恒没多想，直奔住院部。一进到一楼大厅，里面的人数瞬间超乎了他的想象。 大抵是医院来得少的缘故，乍一看，他还以为自己进到了什么节假日的超市。各个服务窗口都排起了长龙，有老有少；有打绷带的有拄拐的；一言不发的；面红耳赤的；看热闹窃笑的；没有哭但眼泪像止不住的；还在这个世界又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 大厅高大巍峨的墙壁上，挂有几个不用抬头就能看到的红底金黄大字——愿我院在新的一年再创辉煌！ 守恒想起，自己在某些自媒体里，看过拿古代医院和现代医院对比说事的文章，大体就是把现代医院贬低了一番。他不以为然，要是古代也有营销号这类职业，指不定早就提前一千年，拿未来医院把古代医院贬得一文不值了。 所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找到电梯，刚好门在一楼开了，他快步跟上，和一群探病的人鱼贯而入。 老杨住在十一楼的骨科部，电梯快上到了一半，他才像刚发现一样，原来电梯里很多人手里都提着礼品。来医院看望病人，不带点礼物不太合适吧？ 法式小面包方便面火腿肠纯牛奶……当这些东西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时，守恒马上按了下电梯十层的开关，怕上去会直接碰到柳姐。 电梯停在了十楼，电梯门应声打开。 门外站着五六个等待电梯的人，守恒一只脚踏出电梯，可在迈出下一步之前，他停顿了一下。 因为，他忽然察觉到……外面的其中一个人，自己认识。 这个时刻的守恒在想，如果她没发现自己，那自己就一个后撤步缩回电梯里，其他的先什么都不管。 但怎么可能。 袁薇就离他不到一米的距离，甚至连他眼角里的红血丝都看得清清楚楚。 电梯门闭合，守恒在那之前走出了电梯。 一直在等电梯的袁薇，就这样看着守恒从门里走了出来。真的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疯了，都出现幻觉了。 同时，她内心深处一股十分可怕的想法也悄然而来：自己不会真的还喜欢他吧？ 但也就是出神那么一瞬间罢了。 再没有昨天看到守恒时的那种失态，她只是表现得有些意外。 守恒当然也感到意外，不仅意外，他还挺难受的。如果昨天的情况能用巧合解释的话，今天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看见袁薇，只能说是他倒霉了。 总感觉，今天不是第一次见她了？守恒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这么巧，又碰到了。”这次是他先开口。 “是挺巧的……你怎么会在这？”袁薇整了整自己的大衣衣角。 没法不怀疑，她心里总有些异样的感觉，全身的血液输送的很快，这让她觉得，这也是有预谋的。 “来医院还能因为什么，”守恒半解释道，“要么看病，要么看病人。” “你怎么知道我妈生病的事？” “我……” 这边守恒话还没说完呢，那边袁薇自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机敏如她马上猜到了缘由，补了一句：“神熏告诉你的？” “我其实是……”他是想立刻否认的，可听她这一波分析，要是自己再说是来看别人的，多少有点无礼了。 关键的是，这恰好是袁薇帮他找到的理由，让他能合理地自己欺骗自己的借口。 他只好硬着头皮接了句：“是，我来看看吕姨。” 话一出口，虚伪的借口即变成无法逆转的悔恨。他后悔了，非常的后悔，非常的想收回刚说出口的上一句话。 “那跟我来吧。”袁薇对他说。 稀里糊涂的，他跟着袁薇去了袁妈的病房。 长长的走廊里，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只留下空洞凌乱的脚步声，如同一对毫无默契的鼓手拍档。 有什么能说的东西吗？ 十年了，不正眼看，守恒连袁薇是不是双眼皮都忘了。 袁妈的病房在走廊的最右边，挨着窗户，没那么吵，还是一间单人病房。 胸中压了一口气，守恒整理好表情，跟着袁薇进门，进去才发现里面是一个小客厅，一口气白憋了。 客厅里面还有一个门，那里面才是病房。 “妈，你看看谁来了，你绝对猜不到！”还没进病房，袁薇就先声夺人道。 房间里唯一的病床上，坐着一个正在用手机玩斗地主的妇人，精神状态看起来很不错。加上保养得当的皮肤，染成橘红色的短卷发，这位妇人看上去顶多也就是四十出头的样貌。 “谁来了？”听见女儿这么说，袁妈自然伸头问道。 “大姨，好久不见。” 守恒从袁薇背后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平和从容的笑容。 这种时候，他真的挺感谢自己这几年在菜市场卖鱼的经历，让他练就出这一幅万能表情。 袁妈的表情则从期待秒转为了震惊：“尚、尚守恒？” “好久不见了大姨。”守恒只是把刚才的话稍微重复了一遍。 “是好久不见……有十多年了吧。”袁妈显然一时缓解不过来，视线直直地盯着他。 那目光看到的仿佛不是许久未见的故人，而是复活归来的死人。 不过这样想来也没什么错的，当初的那个男孩，在她心里的确早就死了……死在命运的馈赠之中。 “今年一八年，刚好十年嘛！”袁薇还以为她妈是太过惊喜了，轻笑着说：“没想到吧，我昨天刚见到他也吓了一大跳呢！” “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袁妈还是看着守恒对她说，语速比一开始慢了很多。 “刚好路过这，来看看您。”守恒倒说了句违心的真话。 “那你们先聊着，我得先给你去取心电图了，晚了怕人家医生下班。”两句话不到，袁薇就暂时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守恒和袁妈两个人。 好像她离开时也顺便把房间的空气打包带走了，袁薇一走，两人缺氧似的僵住了。 身为长辈的袁妈迟迟不开口，守恒尴尬地站了半分钟，被迫先开口道：“大姨，你身体怎么了？” 话一出口，守恒就后悔了，这问题既没脑子，又没半点用处。 不过袁妈没那么在意，反而顺着他的话说：“就是有些心律不齐而已，袁薇也就是瞎担心，特意从郑州回来看我，还非得让我住院。” “住院检查检查也好，防患于未然。” “是，是这个理。” 一句话说完，又没声了。 站立不安中，守恒又忍不住开始想，为什么会答应袁薇，这太不像自己了。一开始在电梯门口和她说清楚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把自己陷入这种境地啊。 “你，你最近忙什么呢，尚守恒？” 可能是看出了守恒的局促，袁妈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我没忙什么，就打打工，我一直都这样。” “打工？打什么工？”袁妈追问。 “就去菜市场帮忙卖卖鱼，在饭店配配菜。”守恒随意回答。 “你怎么会去干那些？” “啊？那大姨我该干什么？”守恒玩笑道。 袁妈听到他的发问，停顿了一下，也就一瞬间后，她继续说道：“我还记得，你以前跟姨说过，想去科研所当研究员，还经常说一堆姨听不懂的粒子原子什么的。” 她的语速不快，声音更是听不出悲喜。这也算人之常情，在谈论与自己无关的人时，人大多如此。 守恒听完她的发言，心里什么都不想说，嘴上只好自嘲：“其实大姨，我也不懂。以前不懂，现在更不懂了。” 没马上回话，袁妈还是持续地看着守恒。她看得很仔细，彷佛想从守恒年复一年的脸上，找到什么过去的东西。 这搞得守恒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应对的他，只好继续挂着那不咸不淡的平和笑容。 “对不起。”她忽然对守恒说。 “啊？” 守恒人傻了一下，第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说着说着突然来了一句对不起，哪跟哪啊这是。 “你说什么呢大姨？”守恒还保持着玩笑的语气。 “对不起。” 可袁妈却再次重复了一遍。 她依旧看着守恒，是那种货真价实地看看，眼睛里除了守恒，没其他一点东西。 这是一份如此真诚的道歉，来自一个长辈对晚辈的道歉。 狭小的病房内，长辈用自己的真诚，渲染了这片空间里每一立方空气，让对面那个小她二十岁的男人知道，我是真心诚意的在向你道歉，我错了，请你原谅我。 只不过啊，袁妈的目光中，全是悲伤……和怜悯。 这可不是一个看与自己无关人士的好眼神。 守恒平静地与她对视，望着她的眼睛，那目光里，彷佛自己是全世界最可怜的人。 比天生失明一生未曾见过黑暗之人还悲惨；比衣食不果一生未曾品尝过幸福之人还可怜； 白色的床单，空气中弥漫的84消毒水味道，睡在走廊过道上的老人，护士站好看的实习护士，针头，药片…… 守恒把自己刚才在走廊里路过看到的很多东西都回忆了一边，想了想，觉得大姨是对的。 “没关系。” 4 守恒说：“没关系。” 对不起，没关系，拉拉手，我们还是好朋友。 这是守恒7岁时，跟徐蔚七学的一句口诀，是能破镜重圆的魔法秘方，现在到27岁肯定是不管用了。 不。 仔细想想，好像到八岁就不灵了。 袁妈听到守恒的回话，整张脸上的五官原地颤抖了一下，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手上手机里的斗地主游戏还在进行中，而她也因为再次超时未出牌，被系统判定为“要不起。” “要不起！” 手机发出的游戏电子音声音很大，她和守恒都听得一清二楚。 守恒也回想起来了，上次他和吕姨见面，也是在医院。按现在来说，那次是最后一次。医院对他来说还真不是个适合见面的地方，不管是以病人的立场，还是以看病人的人的立场。 “那大姨你先休息。” 守恒退到外面的客厅等待，纯木制的沙发连个座垫都没有，他穿这么厚都有些膈屁股。 好在袁薇很快就取心电图回来了。 觉得待的时间够长了，守恒随便找了个理由脱身。袁薇这点眼色还是有的，说该帮母亲买晚饭了，顺便送送他。 “吕姨的病严重吗？” “没什么大事，就是心脏有点早搏。”袁薇回了一句，没解释太多。 不想再重复来时候的尴尬，返回的路上，守恒随便和她聊了聊。然后他就发现，当两个人在一起没有话题的时候，聊第三个人准没错。 这里的第三个人当然不是指的袁妈，而是——神熏。拿“神熏还是老样子”为话题来开头，两人果然滔滔不绝地聊了起来。 一直聊到医院大门口，两人的话题也没涉及到自身一次。 “所以你现在是和神熏同居在一起了？” “没有同居……只是我父母不愿意住新房，我让她来陪我而已，这样还能解决吃饭问题。” “真想不出神熏做饭的样子……” “她厨艺可好了!” “说得我都有点好奇了。” “那，”袁薇看向他说：“下次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昨天刚刚听过的原因，再次听到这句话，强烈的既视感让守恒想到了陪尚冰琛看的那部日剧。 [人们总是对喜欢的人不说我喜欢你，却说我想你。对想见的人不说我想你，却说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他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假装不客气道：“好啊。” “那加个微信吧！” 没想到袁薇却十分认真，说着拿出了手机，并且打开了自己的微信二维码。 犹豫了一下，守恒还是拿出了手机，又发现有几条未读的微信消息。 就站在他身边的袁薇，也不小心看到了他的手机屏幕，瞬间睁大双眼，惊声道：“尚冰琛？！” 那个发来新消息的联系人的备注，叫尚冰琛。 “对，这是我妹。”守恒随口解释了一句，然后扫了扫袁薇的微信二维码。 “你那个妹妹……”袁薇目光闪烁，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把话说了一半。 “怎么了？”守恒问。 “没什么……我是说……”袁薇马上摆出一副友好的表情，“有机会我想见见她。” “好啊，有机会的话。” 又寒暄了几句，两人在医院大门口分别。 买饭的路上，袁薇的思绪始终不能集中，她一直在回想那个备注名。 尚冰琛……尚冰琛……尚冰琛…… 尚冰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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