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难缠的天气骑电车太冷了，等下午再次出门，尚冰琛提议坐公交车。 车上人很少，除了他俩，只有后排有一位妇女。在守恒印象里，栗城的公交上人从来没多过，永远是那么三三两两个人。只有等节假日，住校的学生往返老家，公交车摇身一变，成了早被取缔的乡间巴士，车内人满为患。 他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好像这也是某种习惯性的行为。他明明很少坐公交车。坐窗边自然是为了看窗外的风景，从二人上车的建设路起，路旁的建筑物一水的白墙红瓦，整齐划一仿佛是等待检阅的一排士兵。 这是从2015年开始，栗城搞得仿古化。说是要把栗城打造成第二个徽州。实际上，就是把所有路边建筑粉刷一层白漆，屋顶再装一列凭空突出半米的红瓦檐，两边末端还各安置了只看门狮子样的褐色吞脊兽。 动工那会，守恒还对尚冰琛拿这事举例子，说这就叫东施效颦。尚冰琛被每日的噪音搞得心情不好，反驳说明明是烽火戏诸侯。 公交车一个大转弯来到了育才路，也就是重点所在的公路。守恒稍微打起了些精神头，心中默数了起来。 偶尔坐坐公交对他来说也不错。即使窗外都是日复一日的景象，但没有身处其中，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能让他得到一丝丝的抽离感。 1、2、3、4、5、6、7……41、42、43…… 数到快45的时候，他偏过头，看向右边的尚冰琛，车子也在此刻转弯，像是他用意念操控的。这条路没有红路灯，栗城公交的速度一向近似，在不放学的时间段，总是在45秒左右通过。 这是他自娱自乐的一个小游戏，算是打发自己。 尚冰琛从上车之后就一直在用手机看剧。她靠在守恒的肩膀上，戴着耳机全神贯注，不时无声地咧一咧嘴角。她不怎么喜欢坐公交。 守恒没问过理由，毕竟她不喜欢的东西，都可以列一个七八岁小孩进入大超市后的购物清单那么长了。 守恒默默跟着她看了起来，她察觉后，把右耳的耳机取下塞进了他右耳里。就这样晃悠悠地过了□□站，二人在“栗城图书馆站”下车。 下了车眼前是一大片庄稼地，冬小麦一片翠绿。 “栗城图书馆站”周围是没有图书馆的，还要再往前拐几个弯走几段路。 栗城图书馆开业第一天，守恒就带着尚冰琛来捧场子，当时公交还没通到这，两人按司机师傅说的最近的站牌下车，结果绕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到。 炎炎夏日，中间因为不知道路，他俩来来回回经过同一个冰糕摊四次，买了两根巧乐兹，六根老冰棍。最后都把小摊老板整感动了，问他们是不是电视台的，来隐秘拍摄什么综艺节目。 今时不同往日，轻车熟路，二人沿着冒着新茬的庄稼地走了二十多分钟，到了一个很大的广场。 和以往来的情况相同，这一段路上，他们没遇到半个人影，这让尚冰琛心情保持地很好。倒不是她担心或厌恶遇到其他人，只是没遇到人对她而言这段路就会更加完整。 这就好比她平时看剧一样，要是中途被弹窗消息打扰，她还得伸手点一下叉。这个弹窗的出现与否，对她看这集剧造成不了任何影响，只是不出现更好。 广场放眼望去，全是白色大理石的地砖，在最里面，有一栋同样全白的廊式建筑物，它就是栗城图书馆。远看像个修复了但不如不修复的二手巴特农神庙。 整个广场除了这栋图书馆，算是空无一物，只剩下空地中心几根七八米高的白色大石柱。突兀又捉摸不透。柱子表面刻满了花纹，但又构成不了具体图案，彷佛是刻意为之。给人一种一眼望见脑子里熟悉的不行，可离近一细打量，越看越说不出个所以然，越看越像一团乱麻。 老听人说，现在公立学校抓补课抓得严，很多学校老师没法私下办班，只好搞一些其他副业。守恒头一回看到这些石柱子就明白了，对尚冰琛说：这指定是某位高中数学老师接下设计的，和他的主业有异曲同工之妙。 尚冰琛听后问他：你觉得这些柱子是干什么用的？COS英国巨石阵？ 守恒指着柱子：瞎说什么，这满满的中华元素！广场上有几根石柱子不是很正常，装饰点缀用的。 尚冰琛又问：那为什么要单单为了个图书馆，在这种地方建一个这么好的广场？ 守恒回答不上来，搪塞了句为了整体布局吧，咱们这不懂建筑规划的理解不了。 后来过了很长时间，某天生意不好的清晨，在鱼摊和老杨闲聊时，守恒提起了这事。老杨的回答他听了也和看柱子上的乱纹时一样，迷迷瞪瞪的。 老杨说，不是为了图书馆建了这个广场，而是为建这个广场才盖了栋图书馆。 3 对于栗城图书馆的地理位置，守恒的理解是读书人的地方，清静点好。栗城图书馆在栗城很外围的一个边角，周边已经属于附近乡镇的村庄了。 而且不光地理位置清静，图书馆里面更加清静。 栗城图书馆占地很大，上下共四层，室内总面积超过五千平方米，里面藏书丰富，各类阅读室都有。但这些不是关键，关键点在于：没空调。 这么大个地方，没空调。 守恒第一次叼着冰糕棍来，正值八月，室内超过三十五摄氏度，加上阳光的普照，仿佛是到了一个被玻璃笼罩的热带小岛。岛上的树不生长水果，全是知识的硕果。 现在，十二月份过来，和室外无异的低温，让你读书的头脑时刻保持清醒。 概括起来，夏天来这就是《观刈麦》，冬天过来就是《送东阳马生序》。天然的恶劣环境导致他们每次来，图书馆里的人往往比公交车上的还少。 但吐槽归吐槽，对守恒个人而言，他还是很感激栗城建造这个图书馆的。自从有了这个地方，他和尚冰琛每个月都会过来个一两次。 进馆需要刷身份证，二人进去后，只看到前台坐着个烤电暖扇的工作人员。是个姑娘，戴着一副圆框黑胶眼镜，身上穿着厚厚的龙猫图案睡衣，和在自己家一样。 尚冰琛过去把《偷影子的人》归还，随后，两人听着双方的脚步声，迈入了文学的海洋。 地广人稀也有好处，他们俩可以在图书馆里小声交流，毕竟没有可以打扰的人。一进去，尚冰琛就往散文小说分区浏览了过去，守恒在路过诗集区时，没忍住停下了脚步。 书籍的摆放有了些许变动，之前放《拜伦精选集》的架子上，现在放了一本《普希金抒情诗选》。 守恒拿了出来，翻开第一首就是著名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这是中学学过的一篇选修课文，他印象挺深的，深受喜欢装文艺的同学们追捧，有事没事就来一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他当时觉着一般般，如今重温经典，却又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一遍读下来，守恒的第一感想，竟然和最初第一遍读完一样。那就是，普希金到底有没有被生活欺骗？ 他因为想不通，课间去办公室找了语文老师，想问问程老师的看法。结果程老师反问他：“你觉着李白见过黄河之水从天上来吗？ “没见过，您上课时说了，这是李白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 “大错特错！”程老师前后晃了晃脑袋，“李白诗里都说的那么明白了，他见过！” “啊？” “啊什么，我再问你，你见过黄河之水从天上来没有？” “我肯定没见过！” “这就对了！因为你没见过，所以李白见过！” “这什么跟什么啊，您课堂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再说我问的是普希金，您老扯李白干啥，他俩都不是一个国家的！” “你真是爬不动的王八——笨鳖一个！” 就这样，程老师把好学的尚守恒打发走了。加上他也就是一时兴起，后面就没再多琢磨。 这一晃十多年的时间，他竟然又把这个笨鳖问题拾了起来。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守恒重复念了一遍最后一句，马上又重复了一遍，一共说了三遍。 晚是晚了点，但他好像明白当时程老师的意思了。 普希金肯定是被生活欺骗过的，但这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是写给没被生活欺骗过的人看的。 他又默默说了一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好诗。” 好就好在“假如”这两个字。后半句，守恒还是憋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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