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月记起来了。 前世,为了增进自己的医术她在京都搜罗了许多医书,那本古籍便是其中之一。只是历经边关战乱,古籍被卖出时已经破损非常,听书肆老板说古籍的卖家是位名叫朱鸣的游商,在边关丧子之痛后,便一蹶不起,千金散尽都用在边关将士的身上。 临终遗愿,只盼我国兵力强盛,边关无人来犯,再没有人似他亲子那样横死边关。 如今算来,真是阴差阳错。恐怕上辈子的这时,朱鸣也找过阿爹,只不过阿爹因她的隐瞒未能出门看诊,才错过了那本古籍。 宁重被女儿急急催着去前厅见人,不知前因后果,只是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看着已然抬到家门的病人,宁重一边诊脉,一边与旁边的阿爹询问事发经过。 “事情发生得太急,那马匪凶悍,刀刀致命,我儿是学过武的,平时体质也健壮,带着镖队与马匪厮杀也没有落得下风,谁知那马匪阴险,撤退之际用绊马索,我儿一时不查摔下马去,人未有外伤,但一直昏迷不醒,不知是何缘由。” “令郎体内血脉淤塞,恐是内有出血,这比外伤更难治啊。”宁重蹙眉。 本来只是忧心儿子迟迟不醒的朱鸣睁大了眼,在儿子安然仿若睡着的脸上反复看着,似是难得接受突然的噩耗。但常在边关走商,朱鸣也不是没见过大事,既然整个昌城最有名的大夫都这么说了,他能做的就只有请大夫竭尽全力。 朱鸣也是边关有名的富商,在宁家满室质朴无华的大堂,一双膝说跪就跪。 “请宁先生救吾儿一命,你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给您。” “快快请起,我自会竭尽全力。”宁重理解父母爱子之心,将人速速从厅堂转至自家里得不远的医馆。 这一去,便是到了深夜也没有回来。 宁月的高烧已然退去,又给自己诊了诊脉,脉象是一如既往的苦寒淤塞,其他小病好似在寒症面前都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几番折腾,寒症总是稳稳坐在威胁她生命最重要的宝座上。 “小姐,打听到了。”青云风风火火地从门口跑了进来。“老爷还在医馆救人呢,光是施针就施了两个时辰,那公子中途也吐出些淤血,醒来过,但好似并没有完全好转。我听老爷同那游商说,若是熬不过今晚,怕是就无力回天了。” 宁月回想自己先前在大厅后偷听的伤势叙述,有了决断。 “那位公子内伤出血,靠施针逼出太慢,必须直接把那出血破裂的器官直接切除才行。” “小姐,你在说什么,听起来好可怕。”青云看着年轻的小姐陡然沉静下来的脸色,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哦,没什么。”宁月想起此时的青云并非是那个,陪她一起为行军将士们诊治各种惨烈伤势的大丫头。“我有一法可救那公子,不能再耽搁了。” 青云望着小姐从家里摆放医具的库房里收拾了几样东西进药箱,便匆匆往医馆奔去。满目茫然,小姐之前不是不爱学医吗?只有事关谢昀少爷,才去记那些关于跌打损伤的草药和包扎手法。 宁家医馆。 深夜中灯火通明,堂外富商和他商队的几个头领皆是坐立不安,频频往内堂望去,但内堂帘子挡着,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含糊地听到宁医师对帮手语气急促地说着什么。 宁月默默装作宁家医馆的学徒,带着药箱溜了进去。 宁重最先察觉,见是宁月,本就焦虑的眉头更是拧得更紧。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对待救人一事,宁重是少有的严厉。 “爹,我能救他。”宁月不卑不亢,看了眼躺在病榻上的男子。“我知他病因,若不能及时止血,您再怎么施针也无济于事。唯有开腹,切除出血部位,重新缝合方能止血。” 宁重知道她讲得是对的,但是医德使然,他并不能就这么把他的病人交给毫无经验的小儿。 “开腹之术?你可知原理?可知血肉模糊中如何分辨?可知开腹本身风险之大?” “我知晓。爹,我不会拿人命开玩笑。” “已经没有别的方法了,再拖下去也只有死路一条,我愿为我之行事负责。” “爹!请您信我。” 眼见劝说不动,宁月摆开衣袍断然跪下。 她从小就处事淡薄,除了谢昀难有执意,这一跪已是超出宁重的寻常理解。 宁重收回施针之手,闭上眼重重呼出一口气后,再睁眼便有了决断。“我信我宁重之女,你从小耳濡目染,对生命有敬畏之心。若出事,我会与你共担,你且放手去做吧。” “谢谢爹。” 宁月心中一暖,却不敢有异色,立刻打开自己带来的药箱,拿出开腹的医具,简单做完准备工作接替了阿爹的位置。 开腹这事最要医师的胆色,先前流传的医书典籍也不是没有记载过开膛开腹开颅这些事例,只是几乎全仰赖医师之能,非是寻常医师看了书上三两句话就能做得到的。 这医馆内堂所有学徒,包括宁重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的小姐看上去明明是那样羸弱,身着白衣的身体薄得好似一副画卷,风一吹就能跑了的,偏偏是这样缥缈无边的人,拿起刀来手竟一点也不抖,刺破又划开人体血肉之躯时,带着温度的鲜血飞溅在姝丽又冷静的眉眼上,那眼是一眨未眨,强大冷漠得一下从天边人化作地狱来的修罗。 但没有修罗会与阎王抢人。 宁月的刀又快又准,像是经历过千万次一样,手比脑子更快地在血肉掩映下的五脏中找到出血点。结扎止血,切除缝合,羊肠线在宁月的手里比起绣花的针线更为自地地翻飞。 直至病人打开的腹腔重新缝合上,摘下白色面巾的宁月才算松了口气。后退的脚步因泄力而虚浮,若不是宁重在旁看着,恐怕宁月要痛失面子地摔上一跤。 “今夜好好看护,应是无大碍了,月余便能正常下地。” “是。” 再多的医术高明的吹嘘也没有在眼前生生开腹又缝上那般有说服力,就算发言的人一脸病弱,自己看着都仿若会随时晕过去的模样,但宁重手底下的学徒没有不答应的。 宁家医馆向来凭实力说话。 原来他们都当小姐是老爷的心头肉,就算学些医术也不过是小打小闹,未曾想过小姐已经研习到这种地步了,这让他们成天在医馆里自以为学有所成的都狠狠惭愧起来。 不比学徒们露出感叹惊讶的眼神,宁重看向女儿的目光有些深重。他重新想起宁月不久前说的那段话,逐渐意识到那并不是宁月的托词或玩笑之言。 “阿爹。”宁月拉过宁重的衣角,两人走到内室稍偏的角落说话。“今日开腹之事,让大伙都切记不要外传是由我主刀,毕竟我年岁小会徒生误会和猜疑。请阿爹若收取诊金,只问朱鸣要来一册名为《藏兰秘方》的医书,那便是我看过的记载过治疗寒症的药方。” “我懂了,我自会吩咐下去。你大病初愈,又这番操劳,之后速速让青云带你回去休息。” 等再次撩开内堂的帘子,宁重的身影刚一露头,堂内之人立刻团团围上,但所有人的嘴上只有一句不停在问。 “有救了吗?有救了吗” “医师能做之事皆已尽了,令郎性命暂无大碍了,到明早若无异常便是保下一命。” 宁重瞥了一眼默默跟在身后出来的宁月,又拍了拍朱鸣的肩膀温言道。 “朱鸣替犬子叩谢宁先生救命之恩。” 朱鸣郑重叩首,身后几位也跟着一块哗啦啦地跪下,这大礼行得比在家中更是隆重,宁重不敢当,这扶一下,那扶一下,却发现这些游商气力是一个比一个大,也是一个比一个犟,这一圈竟没有扶起来的。 “言重了,救人本就是我之职责。” “哪里言重,我儿乃我之心血,若真有不测,我难以想象如何苟活在世上。先生不只是救了我儿,亦是救了我啊。”朱鸣说得字字沙哑,在旁所听之人无有不动容的。 宁月的目光却是望向阿爹,她看到阿爹也红了眼眶,他们家祖传的软心肠,必是推己及人,想到她身上来了。 不过没关系的,这一世,她且会好好活着的。 回到家中,不待青云多问,宁月的身体沾着枕头就入了梦乡。 重生的第一日,她是累极了。 不过梦乡似乎也没有想让她安稳休息,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又轻了起来,就像死后那般魂魄离体一样。她在虚无中飘荡了很久,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景色,是昌城。 是她的家,又不是她的家。 好似这里是她离开很久以后的模样,宁家的医馆在梦里开得好大,小小的宁宅也大变样,并了周边好几户人家的宅子成了大府邸。宁月从宁府的高门飘进去,看到了一贯丫鬟仆役,看到了已然白发满头的阿爹正在埋首案前,将编撰平生所学为册。 宁月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飘,往她原来房间的位置。 周边改得极为漂亮,挖了池塘,栽了新树,正值春日,花期也盛,风吹花落,景色明媚动人,正是宁月心心念念想要的小院子的模样。 只是这一切美好中,偏偏坐着一个她不愿看见的人。 谢昀。 这里的谢昀看起来也有了岁月的痕迹,大抵过了而立之年,少年时期的盛气凌然褪去得一干二净,簪一根白玉簪,着一身月白色宽袖文纱袍坐在书桌前提笔作画,这一身让宁月有丝说不出的熟悉,却又形容不出。再观其眉眼满是眷恋温情,真要让不知情的人误以为这是风花雪月的诗人,而非出生入死的剑客。 难道是她不在的这些年谢昀转性了? 宁月不信邪,她忙不迭飘到书案前,看看谢昀能画出什么绝世名作。 这一看不得了,宁月捂住脸,直呼疯了。 看着谢昀一笔一笔画得如何仔细认真,她当是在画情人,可看清了画上之人,所表之景——这不正是那日她死在他怀中的景象么?! 宁月眼睁睁见那笔端沾着朱墨,刺目地点在画中她的唇边。 不知谢昀画技竟精进到这种栩栩如生的地步,一下就让宁月回忆起了当日服毒后的她,声声泣血的决绝。 “谢昀,你我下辈子定要不复相见。” 那日,谢昀第一次在她眼里失态,他声嘶力竭地否认她将死的结局,却无能为力。 最后,他是晕过去了的,应当也是为她痛心过的吧? 现下画这个,什么意思? 有病吧这人?怎么不去看看大夫啊? 宁月皱紧了眉头,几乎觉得谢昀病入膏肓时,让她更为震惊的事出现了。 画完那吐血之态,谢昀收起了笔,将画细细端详了一遍,仿若这么看着,他就把自己送进了这幅画中,又度过了那一天。半响,谢昀再抬眼,眼里已是红丝浸透,嘴边却是带笑的,他像护着珍宝一样从书桌前站起身,旋开了书房架子上的一个机关,木柜朝两边退去,一间小密室陡然出现。 随着他走进密室,入目挂满一墙的,整齐的,相似的女子将死图有十六幅。可以看出,每一幅图都比之前更加精进,更加传神,她的脸在更替中只越来越清晰,跃然纸上。 宁月确定,谢昀压根是药石无医了。 他坏掉了,从里到外,彻底坏了。 宁月看着谢昀将最新的一幅挂了上去,脸上带着欣然满意,自言自语着。 “阿月,你不会死的。” “你会活着。” “我把我杀了,把你留下来,你觉得好不好?” 宁月转头看着陷入怔忪之间的男子。 惊觉,原来,谢昀在从头到脚得扮作她。 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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