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宜放学以后坐公交车回家,一直到晚上八点多左右才回到家楼下,抬头看,家里的灯是黑的。 李静宜的眼神黯淡了一些。累了一天,在这一刻,她却感觉肩膀上的书包更重了。 人就是很奇怪的东西。 她明明理智上觉得妈妈其实一点都不爱她,她也不应该对妈妈抱有多大的期望。 等到长大以后,就走得远远的,然后当个逢年过节互相问候的陌生家人就好了。 但是脑海里,所有有关幸福画面的记忆里,都有妈妈的影子。 小时候一家人一起去广场迎新年,一起去庙里拜神祈求来年富足,一起去海边看烟花,一起下馆子,在闹哄哄的餐厅里,妈妈给了她一块巧克力蛋糕。 馥棕色的巧克力上面覆盖着餐厅洒下来的灯光,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绒光,让那块巧克力蛋糕看起来尤其地柔软而甜蜜。 那也是李静宜吃过最好吃的一块巧克力蛋糕。 李静宜甚至至今还保留着那家餐厅赠送的餐巾纸,就藏在抽屉里。 这些记忆从来都无法磨灭。 因为她人生里只有那么一点甜,甜里的所有都带有妈妈的身影。 以至于李静宜对家人有着很复杂情感。 就像肖申克的救赎里,有那么一种囚犯,明明在监狱里受尽了折磨,但是监狱的一切已经成为了他人生里很大部分的存在。 甚至到最后,脱离监狱,就无法活下去。 在李静宜妈妈不发火的时候,李静宜甚至也会想,其实人是很复杂的事物。妈妈对她,也不全然是坏的,不好的。 至少她曾经吃到过那块巧克力蛋糕。 李静宜上楼,用钥匙开门,李静宜才突然想起来,周五晚上弟弟有围棋比赛,妈妈和弟弟一起去参加比赛了。 妈妈跟她说过,但是她坐公交车太久,晃得她脑袋晕晕地,累得什么都忘记了。 李静宜把钥匙放在玄关桌上,发出“咔哒”一声,在这个空荡荡的家里,显得尤其突兀。 她在玄关呆了一会,摸出手机,想给弟弟打个电话,又想起妈妈曾经说过,弟弟参加比赛的时候不要打电话打扰弟弟。 于是李静宜又把手机放回去,茫然地站了一会。 几分钟之后,手机响起来了,李静宜掏出手机,是妈妈的电话。 李静宜说:“喂,妈妈,我回家了。” “哦。你跟我说过了,我跟你弟在这边比赛,还没能回去呢,你到家了自己随便吃点吧,顺便给你弟做点。” “知道了妈妈。你们几点回啊?” “还得一两个小时,你看着时间做饭吧。” 李静宜抬头扫了一眼客厅上的挂钟:“好。注意安全,弟弟比赛顺利。” “行,就这样啊。” “妈妈再见。” 然后电话又被干净利落地挂掉了。 李静宜已经习惯了,黑掉的屏幕倒映着她垂下的眼眸。 收起电话以后,李静宜把书包放进房间里,就简单喝了一点水,然后马上进厨房洗手准备做饭。 弟弟李静鸣不住宿,妈妈又常常很忙,所以家里请了阿姨做饭。 阿姨只在工作日来家里做饭,现在是周五,冰箱里的菜都差不多被消耗光了,还剩下固定消耗品鸡蛋,两把青菜,几根青椒,一点猪肉,水槽里晃荡着一条鱼。 李静宜大概思考了两秒钟,就决定晚上的菜单是炒青菜,青椒炒蛋,清蒸鱼和青椒炒肉。 要在俩小时内做那么多菜时间可能有点紧,但是手脚利落一点,未必来不及。 李静宜从水池里双手捞出那条鱼,放在砧板上。 鱼透着生猛鲜活,单手压在砧板上的时候,手背还被乱甩的鱼尾狠狠地抽了一巴掌,脸上溅得全部是带着腥味的水。 李静宜没管脸上的水,一只手使劲按着蓬勃的鲜鱼,另一只手拎着菜刀,微微眯起眼,快狠准地用刀面朝着鱼头狠狠地一拍下去,连续猛拍了好几下,鱼才晕过去。 最后,鱼的身体反射性地弹了一下,李静宜又是一敲,眼睛不眨。 鱼彻底不动弹了。 然后,从旁边的架子抽出刮鳞刀,对着生鱼直接上手刮鳞片,发出“沙沙沙”的声响,面无表情,一点都不手软。 很少有十几岁的高中生杀生杀得这么熟练。 杀鱼对李静宜来说是信手拈来的事情,她还敢杀鸡,烫鸭子,斩排骨。 一开始当然是害怕的,第一次杀生的时候,李静宜的手背沾满了粘腻的鲜血。那天她洗了很多次手,指尖却还是能感受到那种血迹独有的腥膻,挥之不去的阴影。 但是还有比杀生更害怕,更不想面对的事情。 比如说被妈妈用那种不满意的眼神冷冷地盯着。 “你怎么不能再做得好一点。” 久而久之李静宜就习惯了下厨杀生,甚至能做得很好。 尽管有点辛苦,但是她还是在两个小时之内把一桌子菜做了出来,还抽空烤了点小饼干。 菜全部摆在桌子上,烤箱里小饼干正在蒸腾,李静宜终于松了一口气,有点脱力地坐在椅子上。 她掐的时间很准,菜端出桌子没两秒钟,门口处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 李静宜不知道怎么地有点紧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脱掉围裙。 妈妈和弟弟开门进来。 一看妈妈的表情,李静宜就不敢说话了。 妈妈阴沉着脸,肩膀上挎着包,把钥匙扔在玄关桌上,没有说话。 李静宜猜弟弟围棋比赛可能不太顺利。 但是她没有问。 弟弟还在上初中,个子已经蛮高了,换了鞋,笑着地对李静宜说:“姐你回来了。” “哇还做了饭。真好。” 李静宜默然去厨房拿了三双筷子和勺子,摆在桌子上:“吃饭吧。” 妈妈还是没说话,拖开餐厅的椅子,发出长长的“嘎——”一声,有点刺耳。 李静宜小声说:“先吃吧,厨房里还有……” 饼干。 可是,李静宜还没说出口,妈妈忽地把筷子一扔,筷子乱撞乱飞,滚到地上。 妈妈交叉着手,脸色很黑,盯着李静宜:“谁让你这么做鱼的。” 李静宜往后坐了一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这条鱼是买来给李静鸣煲汤的,谁让你拿去蒸的,这是浪费你知道吗?” “李静宜,为什么你那么就不回来,一回来就要做这些事情让我生气。” 李静鸣说:“妈……” “你闭嘴!”妈妈瞪了一眼弟弟,又继续教训李静宜,“你十七岁了,能不能长长脑子?为什么永远这么蠢啊。” 李静宜被劈头盖脸骂一顿,心里感到无力又疲倦。 她抬起手,抹了一把脸。 不是擦眼泪,是想抹掉刚刚杀鱼的时候溅到的脏水。 但是那里早就干了,脸上什么也没有,空茫茫的。 李静鸣忍无可忍:“妈,你要发火凭什么对着姐发火,明明是我围棋比赛输了。” 妈妈显得还在愤怒当中,猛地转头,眼刀狠狠地刮着李静鸣。 李静宜始终不说话,但是她知道李静鸣会没事的。 因为只有受尽偏爱的人才敢对着对方发脾气,才敢诚恳地,真实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 她没有资格开口。 这个世界上好像也没有人,能让她有资格开口。 李静宜从来没有感受过,“被偏爱”是什么感觉。 一定很幸福。 李静宜转头看着弟弟李静鸣。 李静鸣皱着眉,去厨房拿了个碟子,夹了一大块鱼肉和青菜,鸡蛋,装好,递给李静宜。 “姐你先回房,妈又疯了。” 李静宜对这一切都很熟悉,脸色平静说:“厨房里还有饼干,待会你记得拿出来,没放多少糖,妈也可以吃。” 妈妈因为常年在酒桌上应酬,身体不是很好,吃不了太多高糖多盐的东西。 李静鸣叹气:“知道了。” 下一秒钟,妈妈忽然伸手,生硬地从中间一挥手,就掀倒了那个装满菜的碟子。 瞬间满地狼藉。 妈妈冷笑着: “回房间吃饭?有没有教养。” “你别吃了。” “妈!”李静鸣很受不了。 李静鸣推着姐姐,让她回房间先,因为妈妈是会打人的。 李静宜也知道妈妈的脾气,她说:“知道了。” 然后回到了房间,把门关上。 把房门关上的一瞬间,客厅传来激烈的争吵,偶尔还有摔盘子的声音,大概是妈妈发火,把餐桌上的所有餐盘花瓶都甩到了地上。 李静宜拿消毒酒精洗洗手,然后戴上了耳机,拉开书包链,从里面掏出卷子和笔记本,开始做作业。 专注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连续不停地写了三张卷子,已经半夜一点多。 手机一直在循环音乐,已经没电了,耳机里的声音突然停下,李静宜才回过神来。 摘下了耳机,外面已经变得很安静,窗前弥漫着冬天的夜雾,远处的霓虹灯若隐若现。 李静宜从卷子堆前站了起来。 从下午一直坐公交车回家,回到家只喝了一口水,又做了两个小时的饭,家里还吵架了,连续做作业,什么东西都没吃,李静宜感觉饿得有点手抖了。 她轻轻地拧开房间门,发现客厅的灯还是亮着的。 李静宜把房门拉大了一点,发现餐厅有两个人,桌子上应该是新的饭菜,或者是外卖,妈妈和弟弟两个人坐在饭桌前一起吃饭。 客厅的灯是暖黄色的,犹如温暖的黄月落下薄纱,映衬得人的面容很温和。 两个人一边吃着饭,一边说着什么。看起来很温暖,完全看不出几个小时之前,他们吵过架。 很多次这样了。 妈妈和弟弟吵架,最终一定会和好的。 妈妈舍不得弟弟生气,而对弟弟来说,妈妈始终是妈妈。 李静宜想。至于自己做的饭,可能早就被扫干净,扔进垃圾桶了。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都洒在地上了,谁还会在乎呢。本来就应该是泔水或者渣滓,残羹剩饭之类的东西。 李静宜的表情始终很平静,刘海微微乱了,垂下来,掩盖住一双文静,沉默的眸子。 客厅的光遥远得像另外一个世界,即使再亮,再温柔,也是虚幻。 它们的光落不到李静宜的面前。 李静宜没有戴眼镜,眼睫毛显得尤其长,轻轻扑闪着,浓如化不开的冷墨。 她站在门后,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李静宜静静地关上了房门,没有打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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