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的很多年里,赵阿常总是能回想起那天在坑洞里的场景。 他想,他应该是遇到了菩萨,菩萨穿一身红衣,他的背后有光。 后来,赵阿常回到了家,他才发现,如今的大楚,这样的菩萨遍地都是。 来寻赵阿常的主簿姓王,是今科才登榜的进士,这是他是第一次出公差。 王主簿就像许多刚进入职场的年轻人一样,雄心勃勃自信张扬。因此当使臣问起“谁愿意再去一趟库城寻找赵阿常?”时,王主簿义无反顾地就举起了手。 是的,王主簿是特意来库城寻找赵阿常的。 库城离罗国都城十分遥远。 赵阿常在库城安定下来的前两年,还时常顶风冒雪去都城找大楚商人带口信回家,可是每一次他都是失望而归。 商人们告诉他,赵家已经搬离了阳城。商人们还托人打听赵家搬去了哪里,可是众说纷纭,有说去了海外寻子的,有说北上去扬州的,还有人说,他们已经被世家谋害了的。就连原来赵家的街坊邻居也都说没有赵家的消息。 渐渐地,赵阿常也死心了。他在库城生活下来,他始终记得临走前家人们的话,他好好活了下去,还找了个特别漂亮的媳妇,就是不知道,此生他还能不能再见到哥哥? 赵阿常已经许久不去罗国都城了。尤其是在龙凤胎出生后的这五年间,他就从未离开过库城一步,就连饭馆里用的特殊的瓜果香料都是赵阿常托当地人带回来的。 因此,赵阿常也就无法知晓,市舶司近五年来,每年都要求在外邦定居的大楚人将自己的信息更新,然后登记在册。 这次大楚人登船就是按照市舶司的花名册一个一个核对的。原本,赵阿常的名字不在花名册上,他自己又许久没有去过罗国都城,很容易被忽略掉才是。可是,偏偏就有记性好的商贩,这才救了赵阿常一命。 “大家都好好想想,也都四处看看,还有没有人没上船?”鸿胪寺官员看着已经把船舱塞得严严实实的人们说道。 此时,来接人的第一艘战船已经返回,这是最后一艘战船了,如果再没有什么遗漏的,大家很快就能踏上回家的旅途了。 虽然大多数人还没能从炮火的阴影里走出来,不过他们还是听从官员的指挥,安静下来强装镇定地开始观察身边人。 “大人,小人似乎记得,还有一个大楚人在库城。”有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商人战战巍巍地举起手说道。 “我也记得,好像是有一个叫什么常的。” “你们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叫赵阿常。他以前还经常来潮州商会打听消息呢!” 被最先发言的那人一提醒,众人也都仿佛打开了记忆的开关,说起了赵阿常。 不过,还是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说的那人,我也曾见过。可是,他已经有五六年没有出现过了吧,会不会已经回大楚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直到使臣的到来才令他们安静下来。 使臣已经从下属的口中得知,很有可能还有一个大楚人在遥远的库城。 接还是不接?不去接,这艘船现在就可以走,思乡心切的人们睡几觉就能见到大楚的土地,可是库城的那个大楚人怎么办?他能在炮火中幸存下来吗? 去接,这艘船上的人们怎么办?他们刚刚才从战火中逃离出来,还要让他们再为一个未知的结果等下去吗? 使臣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过,最终,元祐帝临行的嘱托:“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大楚人”还是占据了上峰。 使臣询问众人,是否愿意再等一等,等到鸿胪寺派人去库城确认过之后再出发。他说:“请诸位都闭上眼睛,如果诸位愿意等,就举起手,如果不愿意等,那就不动,咱们少数听从多数。” 使臣虽然问了出来,可其实他心底已经有了答案。甚至他也下定了决心,如果最终的结果的确就如他想象的那样,大家不愿意等,那么他自己留下来等,等同僚寻到赵阿常之后,他们包私船回家。 不过,使臣今日可能是没有看黄历就出门了。他心中所想注定是无法实现的。 因为整个船舱之中,除了睁着眼睛的自己,其余人都举起了手,就连刚才还在质疑赵阿常是否还在罗国的那个人也举起了手。 使臣的眼眶瞬时就红了。这就是大楚人,哪怕再艰难,都要共进退,哪怕再危险,也总有愿意伸出援手的人。 听到使臣说的“全票通过”,大家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听到王主簿要带人去库城,大家瞬间都忙碌了起来。 头发花白的妇人连忙掏出棉衣,招呼女眷,按照王主簿他们的身形当场就改;上了年纪的大爷翻箱倒柜,给王主簿他们凑干粮,就连小孩子都献上了藏起来的糖瓜;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更是自告奋勇要随王主簿他们一起去,做护卫不一定够格,但至少能当个向导吧。 王主簿离开的时候,大家一句接一句的嘱咐:“注意安全啊!找不到就回!”“晚上睡觉,把棉衣脱下来当被子盖!”“干粮足够的,别舍不得吃!”“库城路边的雪要煮开了才能喝!” 使臣想要再说几句都没能挤进去。 虽然路途遥远,不过好在两位王子都派了亲信跟随着王主簿他们,所以这一路也算是有惊无险。 王主簿他们昼夜兼程到达库城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断壁残垣,人间炼狱。 原本的库城终年积雪,纯净洁白,虽然由于气候的原因人迹罕至,可是来过库城的人都说,这里宁静舒适,蓝天,白云,雪山交相辉映,十分干净。 可是如今呢?没有一幢房屋是完整的,没有一条道路是干净的,没有一粒雪花是白色的。血水在街边流淌,断臂残肢随处可见。 王主簿看得心惊胆战,原本的自信瞬间荡然无存。 他们在当地士兵的带领下,检查着每一个能藏人的坑洞。那些坑洞里有眼神空洞麻木的活人,也有被折成好几道来节省空间的死人,有拒绝进食默默祈祷的老人,也有唱着歌丝毫不知道发生了的孩子。 王主簿一行人走着走着就留下了眼泪,也不知是不是被坑洞中刺鼻的气味熏的。 这种心理的折磨并没有持续很久。王主簿他们走到第三个坑洞的时候,一个小孩子用汉话喊出“阿爹”给了他们回应。 赵阿常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坑洞里出来的。他只记得他最后一眼回看向坑洞,刚刚还在讽刺他的那个男人也在盯着他,眼神里有渴望,有羡慕,也有悲伤。 赵阿常出来以后,被冷风一吹,打了个寒颤才总算是清醒过来。看着脱下棉衣裹将孩子们紧紧裹住的王主簿,赵阿常轻轻说了声:“谢谢!” 王主簿生怕孩子们冻着,连忙掏出水囊,示意伊莉雅喂给孩子们说道:“会骑马吗?咱们要快点儿走,船还在码头等着呢!” 大楚还有人能记得他,赵阿常已经很满足了。只是赵阿常不能走,他走了,伊莉雅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 听到赵阿常的念叨,王主簿一拍脑门说道:“哎呀!都怪我!我又忘记说了,你妻子和孩子也能免费上船,不过你妻子那边的家人就不行了。” 赵阿常一听,再也忍不住了,抱住妻子就痛哭起来。 伊莉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汉话还说得不太好,刚刚还是女儿在一旁翻译才知道,大楚的官员是来寻回丈夫的。 伊莉雅知道,丈夫应该能回大楚了,他安全了。可她心里也明白,离别的时间到了。伊莉雅想着,要是赵阿常能把孩子也一起带走就好了,两个要是不成的话,至少带走一个成不成? 带走哪一个?对于母亲来说,这是最难最残忍的选择。 幸好,伊莉雅不需要做这个选择,因为丈夫刚刚在她耳边轻声说:“伊莉雅,我带你和孩子们回家。” 伊莉雅发誓,这是她听过的最美的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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