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闻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到地上的一株枯草上。那草从几粒堆叠的石子里探出了头，还未开春，草尖却绽放出星点绿色。 容烟并不着急，或者说，她很确定，叶知闻来此的目的和她一样，而他们一定会站到同一方。她正对着通向村西头的路，即使看不见，容烟也向那父女俩扬起了明媚的笑。 “难怪呢。”叶知闻意味不明地笑出声，足够残忍地踩上了那株草。 顷刻间，枯草被碾碎在石子上，碾进了化了雪的湿泞的泥里，碎裂的粉末被泥拉着扯着，沦为和泥一样的东西。 容烟的目光疑惑地移过来。 叶知闻把疏离收了起来，周身冷了得吓人，好像镶嵌了华丽宝石的长刃，骤然间开了刃，光落在剑刃也会被削落。 他稍稍抬起眼睛，日光在眸底缓缓地流动，抛去了所有的暖：“这次，会死吗？” 容烟皱起眉头：“嗯？” “还有一个半月，棠棠会找到你。”叶知闻面无表情道。他没再说后面的话，没必要，反正期待都会落空，结局走向全部捏在别人手里。 这种感受很不好受，他在战场让敌军尝过教训，却在小小的沐康城，败在名不见经传的员外之女手里。 容烟倏忽沉默了，她死了，浑浑噩噩听不清嘈杂，但某天，她又透过了不知谁的眼睛，看见了人间，看见了容棠。而后，她被深深藏到了黑暗里，被万千锁链捆住，看见自己杀了容棠，看见自己被叶知闻杀了。 她以为自己死透了，该去阎王殿的时候，又被迫睁开了眼睛，再度看见人间。循环往复，住到她看见了自己。 她杀了她自己。 再睁眼，她成了乱葬岗的一具尸体，熟悉的，不是她自己。 她记得，这具尸体，也姓许。 容烟勾起唇角，温柔被掩盖在苦涩里：“这次，是我先找到了小棠。” 叶知闻面色稍稍缓和了，日光落在他肩上背上，冲散了层层冷意：“那就劳烦你，在棠棠记起来的那天陪着她。” 不消他说，容烟也打算这么做，至少，她有护住容棠的机会。想了想，她提醒道：“这次，许烟在开始时就杀了我，她可能有了新的谋划。” “无需担心，我的人会好生照顾许二小姐。”叶知闻抿起唇角，侧脸一个很小的酒窝，显出人畜无害的乖巧，“她只会逃脱那一次。” 那一次，是容烟杀了她，和挣开锁链的自己。 容父和容棠快要走近了，叶知闻终于轻快地笑了，被掩盖的天真得意重新一出来，好像是策马游遍长安的翩翩少年。 叶知闻歉意道：“对不住，杀了你两次。” 容烟满不在意，也轻快道：“她才不是我。” “嗯。” 容棠走得更近了，近得能听见他们说话，近得好奇发问也不需要扯着嗓子喊：“你们说什么呢？谁不是烟儿姐姐？” 听容烟说了比她大一岁，容棠就换了称呼。 叶知闻往前走到她身边，又跟着容棠往回走，理直气壮地睁眼说瞎话：“容烟姑娘嫌我太过吵闹了，我和她说，棠棠你不会嫌我的。” 容棠想起被他打扰的输掉的那局消消乐，冷漠地躲开他走：“你太吵，我嫌弃。” 叶知闻刚准备说话，嘴张开一半，不可置信地侧过脑袋：“棠棠？” 容棠坚定道：“嗯。”就是嫌弃。 叶知闻终于有闹的理由了，登时开始嚷嚷：“棠棠你怎么可以嫌弃我？我们有婚约的！” 容棠抬头看他：“这和婚约有什么关系？” 叶知闻气得炸毛：“怎么没关系？” “就没有。” “就有！” “没有。” “有！” 容棠不和他继续扯车轱辘话，冷静认真地指出：“成亲了，你太吵闹，我也嫌。” “不可以嫌……欸？”叶知闻眨了眨眼睛，呆愣愣地跟着容棠身后，险些撞到了容棠。回过神，他着急忙慌向容棠确认，“棠棠，你刚刚说了成亲。” 容棠愣怔住，左脚绊右脚，险些又自己把自己绊倒。她被叶知闻扶稳，耳尖的红蔓延到脖颈，爬上了侧脸，烫了手似的甩开叶知闻的手，快步走进火锅店里，碰到位面火锅店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的风的清响。 她说话也快了起来：“我没说，你听错了。” 叶知闻追上她：“你说了，我听见了，我们要成亲的。” 容棠烦他：“我没有！” 叶知闻才不会放过这个得之不易的机会：“你就有！” “没有！” “有！” “说了没有就没有！”容棠脸红透了，她还当天天听叶知闻说婚约说成亲，她早已经免疫了。但自己说出口，好像还是不受控制觉得害羞，即使她只是随口一说，即使她天天被叶知闻影响。 对，肯定是叶知闻天天说，连带她也张口就来，成亲不是什么能随便说的玩笑话。 容棠恼得给了叶知闻一拳，让你乱说话。想想，她又连锤了好几拳。 叶知闻起初在院子里没躲，进了店里，反而一蹦三跳躲开了，嗷嗷地乱喊：“棠棠！容婶，棠棠打我！” 容母不管他们，坐在桌边包饺子。容棠追着叶知闻跑，殊不知，这比刚刚脱口而出的成亲更暧昧，像小情人的小打小闹，父母亲人熟视无睹地看热闹，更何况，叶知闻乐在其中，唇角一直扬起，方才日光没暖起来的眼眸，在一方屋子里，在隐隐天光中，流淌起比天光要暖的光。 容烟洗干净了手，坐过去帮忙容母包饺子，身边围着两个吃草莓糖的弟弟妹妹，日光好像慢得近乎停滞了。 容母笑道：“见笑了，他们就喜欢闹，往后找到你身上，烟儿别理他们。” 容烟“嗯”了声，柜台那边，容棠和叶知闻隔柜台对峙，叶风叶云挂在栏杆上，愁眉苦脸不知怎么劝。 容萤递给她一颗草莓糖，小孩儿眸底有澄澈的欢喜：“烟姐姐，你吃。” 容烟咬住草莓糖，这次她先被杀了，真的很好。 而叶知闻赚了好几圈，老老实实挨了几拳，承诺不提成亲的事了，才被放过，被容棠拉过来包饺子。 容棠包子包得不好看，饺子倒规规矩矩的，元宝模样的圆滚滚的，一片元宝耳朵支棱起来，一片耷拉在元宝肚子上，和容烟包的饺子放在一处，看着一模一样。 叶知闻和容烟撞上视线，很淡地笑了。 次日，盖房子的事敲定了，系统哼哧哼哧忙活了大半夜，把各种建筑材料给偷梁换柱换了出来，说什么也要休眠一天。 还没到开春农忙，村里的伯伯叔叔都来帮忙盖房子，晚上结工钱的时候，推脱不要不说，跑起来追也追不上。 李发成板起脸道：“老容，你这和谁客气呢？” 容父和他推脱银子：“大家伙儿都忙了一天，发成哥你给大家带回去。” 住得近的叔叔站在自家门口，扬起声音喊道：“容老哥，咱村里谁家没拿过你做的桌椅板凳？照这么说，我们都得给你银子。” “行了。”李发成强硬地把银袋子塞回容父手里，“老容，再这么客气，我们明天就不来帮了啊。” 容父无奈，收回了银子，转头看了眼探头探脑的容棠。 容棠朝他摆了摆手，一缩脑袋，缩回了厨房里。 李发成笑道：“我可知道棠儿卖的草莓，一斤就能卖一百文，棠儿给村里人每家白送了多少斤，也没见找我们要银子。” 容父道：“哪儿能一样？草莓家里多的是呢。” “哪儿不一样？草莓不也是棠儿带回来，辛苦种的嘛。”李发成拍拍他肩膀道，“再者说了，盖房子的本事我们也多得是，不该要银子。” 话这么说了，来帮忙的其他人没意见，容父没再非要给银子。 容棠心里过意不去，熬了草莓酱，带着弟弟妹妹去给村里来帮忙的人家，每家送去了两罐和几斤土豆番薯，再被每家婶子婆婆塞了村里人自己做的酥糖，又是去时满手东西，回来满手东西。 叶知闻啧啧感叹：“往后咱家没米吃了，我就和你在村里走一圈，定然饿不死。” 容棠懒得搭理他：“你家没米了，和我有何关系？” 叶知闻昨日才被追着揍，绝口不提成亲和婚约，漫不经心地抬头，嘴里哼唱着轻快的不知名的小调。 忙了好几日，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村里人起了大早，容棠给他们备了礼，打算下午让叔叔伯伯们回家过节。 叔叔伯伯们收了礼，却没答应下午回去：“过节又不是多急的事，晚上回家吃个元宵就成，盖房子才是急事。” 容棠本想说，盖房子也不急，火锅店三楼卧房睡得特别舒服，卧房闲置得多，给弟弟妹妹分开准备了一间，晚上她能一人霸占一张床呢，容父特意木板给加宽了的，滚个来回不成问题。 李发成赶她出院子：“棠丫头不用管我们，快些带峥儿萤儿他们去玩。” 容峥容萤正和村里的同龄小孩儿们，蹲在院外的地上，快乐地玩沙玩泥巴。 以及，比小孩儿们更快乐的，叶知闻。 容棠心道，她怎么也沦落不到玩泥巴吧。 来帮忙的多是静水村下面这条主路的村户，上面路的村民和他们不来往，容棠从和李青去过一次后，再也没往那边走过。 上次贺筹来买草莓，和孟衡来过村里两次的事，瞒不住人。羡慕是定然的，不过他们心气傲，从没来往过。 上面路的村户有个爱钓鱼的，三十来岁，平日风言醋语的，嗓门又大，生怕一村人谁漏听了。 这阵儿他钓鱼回来，提筐站在路坎上，看了半晌也不说话。 容棠不明所以，被李青拉了：“走，回家姐教你绣牡丹。” 那钓鱼的不怀好意地笑，嗓门炸得人脑子嗡嗡的：“这倒会占便宜，别人修房，也顺道给李家修了。” 李青的脸色沉了下来，那人冲着李青吹了个口哨：“你家这房子多少年了，怕不是塌了房了，还要祸害容家的两间房。” 李青本就觉得不该让容棠一道给她修房子，听了这话，心里气得狠，沉默了没说话。 容母拉李青走了：“别理他，他记恨你呢，房子塌了该你什么事？走，婶子晚上搓汤圆，你去帮婶子和馅。” 她们走远了，李发成压着怒气道：“二宽，要点儿脸面。” 李檐团了团泥巴，直直往那人身上砸。 二宽怒气冲冲：“找死呢小兔崽子！” 他倒不敢下来，被十来双眼睛瞪着，偏要装作硬气地继续站在路坎上，对建了半人高的房子指手画脚。 李檐偷偷抹了抹眼泪：“姐姐才不嫁给你！” 容棠脑海里转了一通，揪系统起来，才知道，李二宽先前向李青提过亲，没找媒人没拿礼，就大喇喇地上门，本身就是个泼皮无赖，还扬言要把李檐卖了换银子，被李青拿棍子打出了门。如今娶了村外的女孩，还要时不时来找李青的麻烦。 纯纯的该抽！ 容棠这么想着，李二宽忽然尖叫出声，捂住小腿坐在地上，鱼桶翻在地上，几条鱼蹦到了容家屋檐后。 叶知闻手没来得及洗，眨眼间踩着木头飘了过去，捡起几条鱼站回到厨房门口：“多谢兄台送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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