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聊到八点,郑虞二人坐上黄包车前往百乐门。幸而到得早,占据一张舞厅内靠后的圆桌,因为没吃晚饭,先点上一桌各色西洋小吃,两份甜品,一盘果盘,一瓶低度洋酒,边吃边聊等待演出。 阿莱被文竹迷住心窍,一刻不停地夸赞她的美貌,虞沅君听得发笑:“你是个“竹党”?” “对啊。文竹小姐惊为天人,沦落至此实是明珠蒙尘。”阿莱吃着西瓜,想她是有命无运,才会在此地流连。 虞沅君小道消息最多,知道文竹收入不低,一夜可赚几十上百,就笑阿莱天真:“她从长三书寓赎身以后,已是天大地大。但她二话不说,重新投身欢场,这份选择,实在称不得“明珠”二字。” 阿莱不作反驳,单是叹一声:“人活着就为个舒坦,只有脑子瓦特了才会自讨苦吃。” 虞沅君端起高脚杯,与她碰一下杯:“我看你就是脑子瓦特。” 阿莱歪着脑袋,眯眼问她:“这怎么说?” “家里那么好条件,非要去找工作,不是瓦特是什么?” “我在伦敦时住寄宿学校,花钱都没地方花。如今不爱惜物用,花钱如流水,要是总写信问家里要钱,爹娘就会怀疑我不学好,叫我回家。我是为了自由,才去工作的。” “说的也是。”虞沅君知阿莱是个乖乖女,有份自食其力的心,当下虽然不解,但还存着几分佩服。 认识这几日,她们尚且没聊过阿莱到上海是为什么,想了想,开门见山地问:“难不成你来上海,就没别的事情?” 阿莱饮一口酒放下杯子:“有啊。我没跟你说过吗?来找我未婚夫。” 虞沅君暗自一惊,怪道她二十出头还独身,原来有婚约在身。如此一来,她们出门在外不论认识什么小爷先生,都不会存在竞争关系,这份友情又纯粹不少。 虞沅君不解要用“找”字,所以问:“你们不通信?” 阿莱简单说过一遍来龙去脉,用牙签插上一块西瓜,“等哪天有他的消息,我给家里拍封电报回去,任务就完成了。” “那你爱他吗?” “他是我的将来,我当然爱他。” 虞沅君有过恋爱经历,听出此言中谬误所在,不禁问:“是你爱他,所以他是你的将来;还是你们订婚了,他是你的将来,所以你必须爱他?” 阿莱特别明确,她的爱是第一种。随即对虞沅君解释:“是我先爱他,才认他是我的将来。” “谢天谢地,你是清醒人。”虞沅君暗赞她的书没白读,若换个思想不开化的来说,保准会本末倒置。 今夜开幕歌舞是《我要你的爱》,文竹主唱。主持人报幕以后,舞厅内掌声雷动,灯光在余韵中投到舞台中央。 她们坐得远,只能看见光里摇曳生姿的美人穿藕粉印花旗袍,与往日的舞裙,是截然不同的味道。 阿莱正吃甜点,忽有侍应提来一个冰桶,里面镇着两只上好的法国红酒。以她们的财力,万万消费不起这个,而虞沅君作为受邀之人,也没有点此酒水的可能。 二人眼前一亮,抬头说道:“我们没点这个。” 侍应躬身回答:“是楼上孔先生送的。” 阿莱一惊,这么快就重逢了?随即放下甜品,“谢谢孔先生,但我们不需要。” “请郑小姐别为难小的。”侍应看她模样伶俐却不知变通,无端替她尴尬起来:“这里还没人敢驳孔先生的回呢。” 阿莱没听进去:“我不要。” 虞沅君意图品尝美酒,兼之阔少近在眼前,哪里有放过之理?便不在意阿莱的心思,笑着打圆场:“我们收下了,多谢孔先生。” 侍应抹汗珠而退,阿莱回头瞪她:“咱们自己点的都喝不完,要他的做什么?” 虞沅君拿出一瓶红酒,用酒刀起开软木塞,给阿莱倒上小半杯,酒香钻进鼻腔,激得她心思活络不少:“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一则这是晚上,咱们两个弱女子驳他面子,他要报复过来,你承受得起吗?二则人家送来两瓶好酒,也没说全是给你一个人的,喝一瓶算在我头上,你那瓶原封送还,行不行?” 阿莱被噎得没话,皱着眉头说她一句:“巧言善辩。”也不理那酒,垂着脑袋继续吃甜品。 虞沅君见阿莱没生气,放心给自己斟上小半杯,眼珠子望着天滴溜溜地转。忽然想到许孔两家之亲近,就有意点拨:“你要找你未婚夫啊,就得在许家好好干,否则凭你自己,找起来是大海捞针。” 阿莱正自愤懑,要是孔可澄下来找她,该说些什么?听闻此言,抬眼看虞沅君一眼,有点赌气的心思:“谢谢提醒。” “不用谢。”虞沅君饮一口酒,心说果然曼妙醇香,不似那些便宜货。放下杯子,她老神在在地盯着阿莱:“你就不想走走别的路子?” 阿莱噎她:“是我走别的路子,还是你想走别的路子?” 虞沅君自打有那理想之时,便万分确定会走这条路子,但阿莱行事正,她不敢擅自和盘托出,只希望被发现真心那一天,来得晚一些。 顿住片刻,她言辞恳切道:“当然是你。我都羡慕死你了,要相貌有相貌,要文化有文化,要家境有家境,父母都给你铺好路了。早在认识你以前我就想过,以后我要出国留洋勤工俭学,看看外面的世界,免得在这里一叶障目。” 阿莱将信将疑,然而已经开始惭愧自己错想了她。放下叉子,坦荡荡地道歉:“对不起,我以为你想怎么样呢。” 虞沅君轻轻松松哄住了她,心里得意,面上却做委屈状:“没事,像我这样的破落户,早被人这么想过一两百回了。” 听闻此言,阿莱惭愧之中更添羞愧,忙握住她的手腕,望着她的眼睛致歉一二百遍,又发誓赌咒往后不再乱想,直到她有点笑模样,才微微松口气。 舞台表演结束,各人携同舞伴进入舞池,连文竹亦不免俗,主动邀请一位青年搂腰跟随节拍慢慢晃进去。 孔可澄观察阿莱半日,见她被这小丫头吃得死死的,可真笨啊!想了想,走下楼去,在圆桌前站定,“郑小姐,你让我好找啊!今夜趁兴,可否赏一支舞?”躬身伸手一气呵成。 阿莱有两点为难,一是本就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二是不会跳舞。所以几乎把五官拧成一团:“我不会。” 孔可澄轻飘飘地看舞池一眼,立时计上心来,“我这半个月没闲着,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你未婚夫了。” 阿莱对上他的眼睛,忽然红了脸,“他在哪里?” 孔可澄还做着邀请的动作,虞沅君急得不行,心说你倒是搭上去啊!跳个舞有什么要紧!见她不动,一急之下,主动拉起她的手搭到孔可澄手上,赶人出去:“你们边跳边说,容我独酌一杯。” 不等阿莱抽手,孔可澄已经握住她的手掌,在灼灼的目光下,随着抒情的爵士慢慢晃进舞池,周身被一团热气笼罩,她手脚僵硬不成样子,面红耳赤道:“你,你说吧。” 孔可澄穿着长衫,原本就不便跳舞,这一开始又接连被踩好几脚,倒给他踩出笑意:“先跳吧,待会儿你就知道了。”看着她又窘又急的样子,孔可澄想,她要是知道文竹的姘头是她未婚夫,会怎样?是誓要将人抢回来,还是直接解除婚约? 她一个读书人,会做抢男人那等没品的事吗? 孔可澄引着阿莱往人堆里钻,他们手心内起了一层薄汗,潮湿发热,是一种暧昧的体温。 阿莱既紧张又难为情,只得安慰自己——孔可澄明白她的意思,他们只能是朋友。躲那目光躲了半晌,周遭氛围愈发奇怪,许多好事之徒都望向他们。 阿莱终于肯抬头面对了他,低声问:“现在能说了么?” 孔可澄很快乐,也小声回她:“你看文竹的舞伴。” 灯光掩映下,厉少愚穿着一身黑色平驳领单排扣西装,搂着文竹在乐声中摇曳,侧脸在昏暗中映出清晰的线条,优雅矜贵的气度,与文竹的浓丽美艳,刚好分庭抗礼。 晕陶陶的,醉在其中。 来上海这么些天,终于见到了他,且在如此的情,如此的景。 阿莱的心,跳慢了一拍,后知后觉,总有不值。 又跳过两个八拍,她的手脚忽然和软起来,抬眼瞧住孔可澄:“你想丢我的人。” 孔可澄访到厉少愚时,第一个念头是阻碍他们见面,可转念一想,厉少愚不老实,勾搭上文竹这种女人,正是送上门的把柄,一定不能为她所接受,于是想出这法子要让她灰心。 午后,许念白告诉他阿莱的行踪,他盘算找准时间憋个坏,却没想,今夜这么巧。被戳中心思后,他心虚一笑:“没有。” 阿莱心灰大半,听见乐声止住,便松开手向外走去,心里尚未消化过这许多信息,身后就有一人轻拍她的肩膀。 她以为是孔可澄,大怒:“做什么?” 沉默片刻,是厉少愚绕到面前,双手搭上她的肩膀,语调温柔地问:“阿莱,你怎么在这里?” 阿莱心里酸成一片,眼泪蓄在眼眶子里:“你管不着。” 听到有哭腔,厉少愚牵她穿过人群,干燥温暖的掌心传去一股暖意,像一点火星,慢慢撩成大火。 厉少愚边走边问:“看到我和别人跳舞,生气了?” “别人挺好的,那么美。”阿莱垂着脑袋,眼泪顺着眼窝下来,汇到下巴颏儿,坠成一滴。 厉少愚解释得苍白:“你误会了,我和她没什么。” 他们走进百乐门外的小巷,路灯拉长身影,厉少愚松开手对阿莱贴过去,双臂搂紧她的腰背,似要将人嵌进胸膛,脸颊紧紧挨蹭着她的脸,用力地嗅她身上淡淡的酒香果香,好一阵子,才能认定不是幻觉。 怀里暖做一团,他舒舒服服地闭起眼睛,忽然鼻子一酸,也想哭。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