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公馆位于法租界马思南路,这片绵延的花园别墅群,居住的是政要、富商、艺术家之流。 他们的生活,区别于全中国所有市井小民。 摩登、放荡,且又纸醉金迷、歌舞升平。 虞沅君担心阿莱不懂规矩,因此叮嘱道:“那里的人拔根汗毛都比咱们腿粗,千万当心,不要冲撞贵人。” 阿莱珍视面试机会,起个大早对镜梳妆,在脸上淡淡揉了层香膏和胭脂,再涂上粉嫩水灵的唇油,将头发编成一股麻花垂在脑后。穿米色提花贡缎旗袍,腕上戴一只翡翠手镯,穿一双小羊皮鞋。摇身一变,成为娴静文雅的女先生。 今天照例和虞沅君共用早点,二人边吃边聊程许两家的历史。 下车之前,她已记牢了—— 许家女主人姓程,双名幼宜。成婚十三年,把个许先生治得死死的,一心在家相妻教女,再无花边新闻。 二人膝下只有一女,名许簇,年十一,明年要上中学,但因许先生事业繁忙,她又缺少耐心,只能假旁人之学识教养女儿。就为这个,他们登报招聘家庭教师。 在此之前,她和先生已经面见过七八位求职者,那些人要么没有真才实学,要么一心往院里钻,实在不是好人选。所以她拿定主意,今天这位要还是那种货色,就得羞到她无地自容。 她不会打麻将,平日除了参加酒会晚宴,看电影跳舞之类,就是看书这一桩事了。用完早餐,她捧书坐在楼下看,正读得津津有味之时,阿莱到了。 她们都生于苏南,十几岁时离乡长大,一旦靠近,就能从彼此身上嗅到亲切感。 阿莱怕生,但见程幼宜时,并没有怯场。 她看她生得好。 轻熟之年,相貌明丽,眉目之间极富灵气,短发齐肩,发质粗硬,梳得妥帖。穿香槟色绸面羊裙,舒适,摩登。坐在沙发上,微笑地看着她,并无富太太拿鼻孔看人的毛病。 程幼宜亦是眼前一亮,没想到这位郑小姐如此可爱,隔着几米都能闻见其身上的书香,所以先入为主生出几分满意。 她放下书,噙起笑意望向阿莱:“郑小姐,请坐。” 阿莱在她对面从容坐下,“谢谢许太太,我叫郑予莱。” “名字很斯文嘛。多大了?从哪里毕业?学习什么专业?” “今年二十二岁,去年从玛丽皇后学院历史系毕业。” “留过洋,很合适。成家了吗?” “没有。” “家里有几口人?” “父母二人。” “老家是哪里的?” “苏州。” “好,你把这套试题做一下吧。” 试卷印着文学、历史和两页数学题,阿莱恐一时半会儿写不完,接过来问:“现在就写?” 为了考核真实性,程幼宜笑嘻嘻地说:“在这写,写完管饭。” 阿莱拿起纸笔,到书桌上奋笔疾书,文学和历史难不倒她,写得顺手极了,只是基础题里掺了两道高数,想得她脑袋大,磨磨蹭蹭写半天,又验算半天,验不动时,就觉书到用时方恨少。 程幼宜不大看她,捧着书读了大约两小时,墙上金钟一响,阿莱拿着试卷来了。这时管家进门问道:“太太,先生回来了,要开饭吗?” 话音未落,门外走进来个挺拔俊逸的精壮男子。生的长圆脸窄下巴,眉目舒展,一双漆黑溜圆的小狗眼,鼻梁挺高,嘴唇厚薄适中,看着挺风流的一个人,和程幼宜凑在一起,堪称是天造地设。 自然,他就是商会会长许则韫了。 成婚多年,他每日必回家陪爱妻用饭,加以今天商会事少,就回来得尤其准时。刚到门口,听说上门面见的郑小姐还没走,便直接来了客厅,一段路不长不短,走着走着,他就把郑小姐给忘得没影儿了。 及至进门,见到沙发上还坐着个温文尔雅的漂亮姑娘,才想起那茬子事来。 程幼宜把试卷给他,“郑小姐也是伦敦回来的呢,你看看要是没问题,咱们就谈薪资签契约。” 许则韫展颜一笑,用英文和她聊了几句,话里又考校几个问题,听她答得大差不差,加以太太想留,就意意思思扫那试卷一遍,“没有问题,我们边吃边谈。” 程幼宜对阿莱点头,请她留下吃饭。见工作有了着落,她心里着实松一口气,也就没有推拒:“多谢许先生许太太。” 工作内容较为简单,每礼拜一到礼拜六,下午四点半到许公馆,辅导孩子写作业,闲时看看书,读读报,每月出题考核纠正错处即可,工作日提供一顿晚饭。薪资八十元每月。 知道许家阔绰,可没想到这么阔绰,薪水开得与高等学府的教授一样。阿莱顿了顿,觉着不大对劲,呆着放下手中的筷子,请教道:“那这份工作的困难之处在于?” “在于孩子。”程幼宜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我家孩子是个鬼灵精,不大听管。” 许则韫一粒一粒夹着花生,边吃边笑,要是听管,那就不是我们的孩子了。 阿莱自身就是个大孩子,亦无带孩子的经验,此时对着和蔼可亲的许先生许太太,心里就犯起嘀咕,这样好的父母,能生出什么古怪孩子呢?管她的,等实在干不下去,再辞职另起炉灶。 “我先试讲一礼拜,要是不能胜任,我主动请辞。” “试讲薪水照发,用完饭签契约吧。” 程幼宜看阿莱气度不俗,打扮也清新齐整,像是旧式家庭里新式小姐的样子,料定她出身不错,就开门见山道:“不知郑小姐家人从事何种职业?” 阿莱不知此问是否重要,犹豫片刻如实回答:“我爹是光绪二十年的两榜进士,在苏州做过官,民国以后在家养老。” 许家夫妇相对一眼,心想这家庭教师请得值,进士老爷的千金,哪怕在家读些四书写写八股,学问也不见得差,更何况留过洋呢。 了解至此,程幼宜更不解了:“那你怎么出来求职?在家做小姐不是更舒坦?” 阿莱处处记得“在外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然而面对这俩人精,说一点瞒一点并不好。 她脸红了,颔首一笑:“来找我的未婚夫。” 许家夫妇疑虑尽数消除,心想她这未婚夫可真不让人省心。 吃完饭,双方签订工作契约。 走出许公馆时,阿莱回头望向那道黑漆铁门,觉得生活有了新盼头。 正拔腿要走,一辆福特汽车迎面而来,许公馆中门大开,汽车缓缓停在门前,后车窗里探出一颗脑袋,车里人推推眼镜,眯起眼睛,试试探探地问:“郑小姐?” 阿莱愣住片刻,忽而想起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他是与孔可澄要好的许小爷。 她问:“你认得我?” 自打阿莱退房,孔可澄就使人在城里寻找,同时在许念白耳边念叨不休,日念夜念,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听得他想痛下辣手痛打其人,无奈碍于多年友情,唯有一忍。 初见匆匆,他其实记不清阿莱的样貌了,只是坐在车里时,远远看这姑娘有几分挂像,便停下问一嘴,没成想真是有缘! 许念白深感耳根有救,看着阿莱时,觉着她的后背霎时生出一对洁白的大翅膀,立刻能扑腾起来,将他带离无间地狱。 推开车门,他走到阿莱面前:“你知道可澄在找你吗?” 阿莱有些紧张,摇头做无知状:“找我做什么?” “你们约好去看文竹演出,是不是?” “约过,但后来取消了。” “这就对了。他拿到几张演出票,想请你去看。” “请你转告孔先生,不必看了。” 许念白只顾自己,懒怠理会阿莱的心思,所以这送上门的天使,他可不会错过。思忖片刻,他抬头望望天,然后扭脸对阿莱说:“日头大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家。” 阿莱并未细思原由,大惊失色道:“多谢许先生美意。我家不远,叫辆黄包车就能回去。” 许念白转身就走:“司机要是没把你送回家,我就扣他月钱。” 阿莱无言以对,与司机对望半晌,正想推拒,见司机要下车请她,就忙说:“请送我到愚园路。” 回到家里,院门紧闭,阿莱想和虞沅君分享喜悦,更想晚上带她去百乐门狂欢,庆祝自己获得工作,往后再不用向家里伸手要钱。 直等到傍晚五点多,虞沅君放学归家,阿莱听见响动,立刻从楼上阳台探出头来:“我通过面试啦!” 虞沅君站在楼下,用手掌遮住阳光仰起小脸:“恭喜你啊阿莱。等吃晚饭的时候跟我好好说说。” 阿莱穿好鞋就跑下楼,激动地握住她的手:“今天太顺利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你明早有课吗?晚上我请你去百乐门喝杯小酒怎么样?” 虞沅君看着乖巧,实则挺好酒,酒量也好,白酒洋酒红酒都不在话下。乖巧地一点头:“好,刚好没早课。” 二人走进虞家,阿莱大剌剌在客厅沙发上坐下,虞沅君倒了杯水给她,也在旁坐下:“是怎么个顺法儿?” 阿莱抿了一口,放下杯子,很诚实地把面见之事一五一十讲出来,只隐去遇见许念白一事,因为那不重要。 虞沅君听完这些话,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她是开明官绅家的小姐,学识背景俱好,将来能在某些方面帮助自己;喜的是她得到这份工作,且是真心与自己交朋友。如果她在许家干得好,自己搭上这条线,还怕不能实现人生理想吗? 虞沅君握着阿莱的手,眼里闪出明亮的光芒,看她,简直像看到亲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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