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令（1 / 1）

翌日天光微亮，他们一行人就已收拾停当，往山寨赶。

水玲珑一人一马立在队伍最前方，临出发前忍不住回身，她身后不远处有辆粗陋的马车。

那是昨夜几个弟兄连夜赶制出来，给那朝廷的宋大人用的。

她感叹一声，“京都城来的郎君果真娇贵，不过肩头中了一刀，竟然就发起热来，啧啧。”

陈秀山从旁侧驱马上前，斜她一眼，“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皮糙肉厚的...”

水玲珑瞪他一眼，他俊目带笑一夹马腹，飞驰而去。

“呜呼！你这是想同我赛一程了？” 她当即大喝一声，急追上前。

小六一见立马催马去追，兴奋大喊，“大当家，我也来赛！”

身后弟兄笑闹着，纷纷飞身上马，一路呼哨声不断，山道上黄烟四起。

一行人进入云雾山中部，沿路上不时见到当值的岗哨弟子，飞掠而过。

远远与队伍众人对视一眼，当即明了对方身份，转瞬便又消失在林间。

已有人早早报了信进去，寨门口等着一行人，最前头站着个身形圆润，掌柜打扮的人，近四十岁的模样，三绺细须，眉目含笑。

水玲珑对着他招呼一声，“钱叔，后头的货你安排一下。”

四当家钱有良上前几步来，见他们马上都挂着鼓鼓囊囊的袋子，喜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他道，“有事你去忙，这里交给我。”

水玲珑瞧他一副财迷样，失笑一声，又回身对桂宏道，“阿宏，你把这宋大人安排到我院里。”

“他那些个护卫全部安置到山脚村子里去。”

桂宏不乐意了，“做什么要让他住你院子去？”

小六听了一脸懂了的表情，笑嘻嘻道，“宏师兄，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水玲珑瞪过去一眼，随即解释道，“人还是我自己亲自看着点为好。”

桂宏这才不情不愿的应了一声，却又听她说，“记得喊你师父过来给他瞧瞧。”

这可是朝廷的人，别病死在她的地盘，那后头要说不清了。

她将事情安排下去，便策马越过高大的山门，率先朝寨子里头去。

陈秀山跟在她身后，两人衣衫上尚染着血迹，也来不及回屋休整，急着去找阿桂婶问问她爹的事。

待过了后山三道岗哨，远远就听见震天的喊叫声。

两人这才想起，今日又是三月一次的大比。

此时武场上围满了人，大多是年纪不大的弟子。

人群包围圈中，有人正赤手空拳的对打，拳风阵阵你来我往，人群不时爆发出一声呼和！

其中有个魁梧汉子，身有八尺，浑身肌肉健硕。轮廓分明的脸上有条浅浅的疤痕，眉下一双细长的眼睛，泛着幽幽寒光。

他忽使出一招千斤坠地，飞起一腿带起呼呼风声，向对手面门扑去，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真如千斤坠地般。

千斤坠，乃是七十二寨中“天阳”一派的路数，暴烈无比，主打宗旨便是迅猛刚烈！

眼看招式落下，与之对招之人被招式带出的巨力横扫，如巨石般朝着人群撞去。

众人纷纷避让，水玲珑正巧被显露出来。

她并不躲避只轻轻一偏头，脚下走出一圈奇怪的步伐，出手如电，一把握住那人小腿，往后一扯扶住那人后背，将他架住稳稳立在当场。

眉目间透出股不羁的神彩，那张俏丽的小脸显得愈发夺目。

周围顿时一静，忽而爆发出一阵惊呼之声，弟子纷纷行礼，“大当家！七当家！”

那魁梧汉子却眼带挑衅的看了眼水玲珑，并不行礼，他是六当家的关门弟子袁学义。

山寨中一直传六当家与她不合，这小子可是一直对她很是不服气呢。

她现在无暇顾及他，只点点头，与陈秀山桂宏三人穿过人群，众人纷纷主动避让。

找到阿桂婶时，水玲珑单刀直入的问道，“阿桂婶，我爹当年如何会受如此重伤，落到我们地界的？”

阿桂婶一脸狐疑的看着水玲珑，“你问这陈年旧事做甚，莫非又要上哪去惹事不成？”

水玲珑看着眼前妇人眼中透出的关切，自打她娘去世，偌大的匪帮交到她手上后。

山寨中也只有阿桂婶一如既往，总是总长辈的口吻同她讲话，仿佛她依旧那个还未长大的混世魔王。

她上去挽住阿桂婶的胳膊，语气和缓，目光却坚定：“阿桂婶，我必须知道。”

阿桂婶拗不过水玲珑，只得将当年所知一一道出：“我所知也不多，你爹他....他很少说起过往，只怕连你娘也未必知道多少。”

“我只知，当年你爹应是被人追杀至此，当时他身中数刀，两条腿都被折断了。”

“约莫是那些人以为他必是要死在林中，便将他丢弃在那里，回去复命去了。” 阿桂婶说起这些，也是一脸唏嘘。

她爹当年竟然是被人追杀，而非战乱逃至此地？

她想起陈景宗常年苍白消瘦的面颊，心口钝痛。

若非深受折磨，他的身子万万不会如此虚弱，以至于不惑之年便撒手人寰。

水玲珑手中紧握着那块玉牌，眼中冒着寒光。

阿桂婶见水玲珑这般模样，心中不由突突直跳，揪住水玲珑的衣袖，正色劝说。

“你可别乱来，事情都过去二十年了，况且你爹本也不希望将你们娘俩卷进这场是非，不然怎会至死都没有吐露过自己的身世？”

水玲珑却恍若未闻，抿唇半晌才开口：“阿桂婶，你莫担心我。”

阿桂婶却仍是不放心，生怕她一个冲动，干出什么千里为父报仇的事情来。

“莫忘了，你娘去时如何交代你的，便是凡事多想想后果，莫要脑子一热便往前冲！”

陈秀山此时也神色凝重，他看着阿桂婶，“阿桂婶，您放心。师父交代过我，定要好好看顾玲珑，我不会让她乱来的。”

他语气郑重，似乎在保证什么。

殊不知，已有一场变故即将打破云雾山多年的平静。

当夜，水玲珑召集山寨中所有主事的，不管是寨主还是分堂主，只要在山寨的统统都喊了过来。

她站在高堂之上，将那卷诏书展开在众人面前，“诸位叔伯婶子，如今皇帝当真要招安了咱们偃月寨。”

“这是招安令，大家看看。”

堂上安静一瞬，众人盯着她手上那明黄绢帛，突然炸开了锅。

二当家孟余文是个斯文瘦削，瞧着没什么精气神的老头，一身灰色儒衫夹衣，全身没有一件兵器。

他上前来接过那明黄绢帛，看过后眯着老眼道，“这上头....只说封少当家为昭南大将军，就再无有其他了。”

十几年前，天下还未统一，孟老文曾跟随她外祖上过战场。

后外祖去世，他又辅佐阿娘打理山寨，建起屋堡，抵御外敌。

可以说是她的祖父辈了，她接过山寨三年，孟老文从始至终，只称呼她少当家。

下头已经有人亮出了兵器，高喊起来，“皇帝当咱们是傻子不成，这诏令咱不接！”

“对，要打就打，俺们寨子里没有孬种！”

皇帝这诏令显然没什么诚意，光拿个将军头衔，就想把他们整个寨子的人给套进去？

没门！

阿桂婶让人上了酒菜来，一群人吵了大半夜，也没有个结论。

孟老文站起身来，看向水玲珑，“少当年，你觉得眼下该如何？”

堂上不少人都喝高了，她扫了一圈说道，“自然是同朝廷谈条件，诏令已经颁下，皇帝定然不会收回。”

孟老文此时方才掀起眼皮，“少当家能如此想...是对的，寨子这么多年经营下来，虽有几分家底，却受不住与朝廷作对的后果。”

已是深夜了，众人这才散去。

远远一轮新月挂在天幕，边缘模糊透出晦暗的金影，几个星子点缀。

寂静的山谷中，隐隐显露几笔山峰的轮廓。

浓重夜幕中远远透出一点火光，隐隐约约看的不甚清楚。

待渐渐走的近了，便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穿行在悠长的山道上。

水玲珑在前打着火把，谷中夜风习习，吹动火光，几簇人影在地上影影绰绰的摇晃着。

她也知道，皇帝不会无缘无故颁下诏令，京中必定局势复杂，可他们只怕没有选择的余地。

且父亲那枚玉牌，只有进京了，才能找出背后隐藏的秘密。

桂宏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他背上的陈秀山脸色潮红，脸上粘着凌乱的发丝，嘴里咕咕哝哝的反复念叨着，“玲珑，师父”。

水玲珑忽然开口道，“阿宏，你想不想进京去瞧瞧？”

风里飘来山间氤氲的水汽，若有似无地扑在脸上，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桂宏低着头，声音有些闷闷的，“你去，我就去。”

水玲珑笑起来，笑声清凌凌的，在山谷中传出很远，“好，那我们就一起进京去。”

到了陈秀山的住处，水玲珑推开偏房的门，她进了屋中点燃火烛，屋中弥漫着干燥的灰尘味道，夹杂着酒的清香。

桂宏将背上的陈秀山放在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回身来望向她：“这里我来照看着，夜深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都累了好些天了。”

水玲珑弯起嘴角，冲他眨眼，“阿宏果真是长大了，如今这般爱操心，都快跟你娘一样了。”

她说着转身，走出房间时，并未瞧见桂宏眼中蕴含着难以言明的情绪。

他抬脚往前跟了两步却又停下，终是踟蹰着不再向前。

出了小院，她手中捏着那枚玉牌，静静站在被夜色中，望着在流云中穿梭地新月。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惊醒，她转头望向声音传来之处。

如今正是宋南风暂住在里面，她略微犹豫片刻，还是迈步走了过去，轻轻推开门，从怀中摸出火折子。

昏暗火光中，只见床前倒伏一身影，无声无息的躺着，他身上浅色的衣袍如云堆叠。

屋中昏暗一片，散着淡淡的药味，与一股血腥之气。

她走两步，将桌上的蜡烛点燃，才慢慢走向地上的身影。

只见宋南风仰面躺在地上，墨发铺撒了一地，剑眉高鼻，薄唇如同秋日枯萎的落叶般，苍白干裂。

水玲珑轻叹一声，蹲下身来伸手推了他一把，开口道，“喂，醒醒。”

半晌见他没有动静，她啧一声，这小官人可真是麻烦人阿。

只得伸手扶着宋南风的胳膊，他白色的中衣散开，肩头的纱布上，正缓缓渗出殷红血迹。

“你自己摔下床... 这可不是我弄的。” 她自言自语着。“啧，真是娇贵。”

她小心的避开宋南风肩头的伤口，手从背后绕过搂住他的肩膀，一手从膝弯之下穿过。

正要将他抱起，却见他睫毛微微颤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如碧波深潭，直直对上水玲珑略显不耐烦的目光。

她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走两步，将宋南风往床上一丢。

看着瘦弱，倒还挺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