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你在说什么啊?”舒娘眼光四下游移,含着惧意与羞恼,几乎要掉下泪来。 “你心里请楚。”顾岁晴转过视线,神色淡淡。 夫子看向一旁纸篓,于画一道,这位夫子是有些痴意在的,他环顾一圈,看回顾岁晴:“以后我的课,你不来也罢,倒是我虚长年岁,班门弄斧了。” 顾岁晴未敢托大,拱手道:“学生侥幸。” 她重来一世,本就是侥天之幸。 夫子看向狼藉的纸篓,摇摇头:“抢什么抢,生生毁了一幅好画,若再有第二回,也不要再来我的课了,学艺先学德,像什么样子。” 舒娘的脸又白了一分。 下了课,这次舒娘没有再热情地凑过来,荀谷卿招呼着贵女先行离开,顾岁晴也落个清净,同芊巧一道收拾好桌案。 上午学技,琴棋书画交替,一日两门,今日是画与琴,顾岁晴的琴,说是听个响也不为过,在夫子黑成锅底的脸色中乱弹一气,得了个无药可救的评价。 顾岁晴没往心里去,她无意于此,也不准备向前世一般再去强求,用过午膳后,宗学有专门提供给贵女小憩的地方,到了下午,便是修书了。那边男子学的是四书五经,听说是每周一篇策论,会腾出专门的时间对策论进行研读与讨论。 相比较起来,她们要轻省的多,不到一个时辰便散了,技艺功课每日都会布置练习,但策论却是从来不会布置的。 总体来讲,这门课比较松散,没有功课,没有要求,记忆中,夫子更多的是絮絮闲话,倒像是打发时间,平白作数的功课。 事实上,在开课之初,没有哪位大儒愿意到女学这边来讲解经书,他们都是身望等身的学者,便是圣旨,也不能压着他们去做有辱斯文的事。 顾岁晴模糊记着,眼下的这位夫子似乎是戴罪之身,不得已被按头接了这个差事。前世顾岁晴上宗学的时日并不长,夫子与贵女或明或暗的羞辱,让她在宗学感到非常不悦。 那时的她没能看穿舒娘的那些小手段,于宫中立足不稳,总觉惶惶,下意识地便四下寻求认同,常常在深夜自个儿偷偷抺眼泪,后来得了个契机,也就顺水推舟地不再去宗学了。 经学的夫子姓韩,单名一个涛字,身形细瘦,时人尚白,便是男子也多讲究面如冠玉,以肤白为佳,多有扑粉的修饰之举,韩源涛却黄黑精瘦,鬓边隐见苍白。 顾岁晴摊开案前简书,似乎是,讲到女诫了? 书上字句合着韩涛的话语,拖着长调,听上去半死不活。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为三纲…… 顾岁晴漠然地听着,漫无边际地想,上一世不上这个宗学,倒也不算错。 只这一回,她得寻着耶律昂沁的错处,禁宛宫深,要接触外男属实不易,这学,她还是得来,顾岁晴长叹一口气,再等一阵,若还没有机会出这宫门,她只怕得试一下这皇宫大内,功夫几斤几何了。 “三纲,是一种秩序,自上而下的秩序,只有当所有人都认可这一套秩序,并深信不疑时,它才是成立的。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没有规则是天生的,天不生三纲五常,这世间也会有另一道秩序。人活一世,最忌画地为牢。” 韩涛眯着眼,女诫一书被他弃置案上,声音徐徐,仿佛说出口的不是狂悖之言,而是普世正道。 学堂死寂。 天不生三纲五常,人活一世,最忌画地为牢。 顾岁晴心下震动,猛地抬起头来。 韩涛笑笑:“书中大道三千,我知你们从未写过策论,我布一题,你们随便想想,只当老朽疯话便好,大俞盛世安稳百年,我辈今日便也来居安思危一回,诸位俱是有名有姓,无不出生名门世家,若,遭逢乱世,当如何?” 顾岁晴若有所思,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轻叩。 夫子既布了题,众女子便也像模像样地写,不过是一些花团锦簇地写些仁义道德,世人以仁为正道,百学纷纭,尊儒为首,贵女们便是学得不深,照猫画虎也是会的。 不多时,便有人洋洋洒洒千言,韩源涛捊着胡子,一篇篇看过去,只笑,不做点评。 顾岁晴突然想起,这位夫子曾经说过,观点是没有对错的,事非对错,只有落在地上,才能显出真面目。 顾岁晴面前的宣纸铺陈,她苦思良久,前世总总,在她眼前翻腾,长街火海,招招见血的厮杀与轰鸣在耳畔的鼓声,还有那双冰冷的,蓝灰色的眼。 她踟躇良久,终于落笔一句。 若逢乱世,唯以杀止杀。 在座满堂,唯有她,亲眼见过真正的乱世,流民失所,国祚朝夕翻覆,崩溃与死亡便地都是。 那是最深沉,最绝望的无力,只是活着,便是千难万难了。 唯以杀止杀。 毫尖上的墨渍已干,韩源涛走到了顾岁晴面前,顾岁晴抬头,眼里是深重的悲色。 她写下这样凶戾的句子,神色却如此悲悯。 韩涛抽过她的宣纸,手中的戒尺点在顾岁晴的肩上:“衡山殿下,下学后留堂。” 没有人看到顾岁晴写了什么,只遥遥瞥见宣纸大片的白,衡山公主,还是那个胸无点墨的草包罢了。贵女眼中显出嘲意,但有乐舒下不了台的教训在前,倒也没人不长眼地开口。 很快就到了时辰。 “今日这题,大家可以再回去想想。” 对比技艺课尚未完成的练习,这话敷衍地像是场面话,毫无实际意义,贵女们略收拾拾,只有顾岁晴仍跪坐在原地。 “你上前来。” 顾岁晴依言,端正站好。 “倒也不必这般拘谨,我观殿下面生得清丽绝色,是个软和的,一举一动却是格外挺拔,倒是有些劲道在身,不似别家姑娘。” 顾岁晴一时摸不清这韩涛的态度,只干巴巴道:“先生慧眼。” 韩涛人如其名,那双眼如寒渊深海,幽深莫名:“以杀止杀,我且问你,如何杀,杀完以后呢?” 若是寻常夫子,这一句不过是疯言疯语,一顿斥责都是轻的。 一篇策论是成体系的,且要环环相扣,她确是没能写下去,非不愿,实不能也。顾岁晴道:“学生学识不足,有负夫子教导。” “读书万卷非一日之功。”韩涛道:“你可知我今日为何留你?” 顾岁晴想了想:“学生言论有失闺仪,不成体统。” 韩源涛笑了:“这有什么打紧?” “学生不明,请夫子指教。” “殿下身上有戾气与血性,我不知从何而来,你的传闻我听过一些,殿下长成这般,想必是见过寻常人未见过的世面,只福祸相依,世事无常,还需看开一些。” 有那么一瞬,顾岁晴浑身紧绷,疑心韩涛也同她一般,是这世间一缕幽魂,不然的话,他怎么可以看得这么透彻,洞若观火,每字每句都是隐喻。 热血上头,顾岁晴看见韩涛温和的,带着探究的眼。 顾岁晴放松下来,是她多心了,她垂下眼:“多谢夫子关心,学生,无事。” 韩涛将宣纸递过:“若得空,回去再好好想想罢。” 顾岁晴应诺,这日回去,顾岁晴换了常服。 芊巧道:“殿下,离晚膳还有些时候,要不要练会儿琴?” “不了。” “可教琴的夫子布置了,”芊巧有些为难。 顾岁晴起身往书房走:“我又不止这一位夫子。” 顾岁晴一呆便是两个时辰,在芊巧三催四请后,出来匆匆用了晚饭,就一头扎了回去,夜深时,才终于写完了那一篇策论。 她按照自己的理解论述了乱世二字,尝试从不同角度解读乱世可能的成因,当乱世至,礼乐崩坏,要重建新的秩序,唯掌握最大的暴力,以杀止杀。 文成之后,顾岁晴也借此理清了很多事情,更多不明之处,她准备明天去问问夫子韩涛。 其中言论,多是基于前世,无可避免地提到苍厥,顾岁晴均用异族代替,她删改许多,又重新誊抄过一遍后,已经到了入睡时分了。 她放下笔,走出书房,只觉浑身僵硬,牵拉着筋骨咔拉作响,她去打了拳,练了今日的功夫之后才去洗漱。 她在东厢练功,虽有意遮掩,到底瞒不过身边人,芊巧劝道:“殿下今日功课写到这么晚,功夫何不明日再练。” 顾岁晴笑道:“我今天的饭,也没看到你留我明日再吃啊。” “那怎么一样?”芊巧道。 “有什么不一样,一日有一日的功夫。” …… 这一天修了画与琴,第二日,便是书与棋了,说起来书画相通,顾岁晴的画算是入了门,书却只是平平,不算长脸,倒也能看,在学堂里能排个中等。 至于棋,顾岁晴看着那方棋谱,心中复杂。 她多年缠绵病榻,无事可坐,她那时也不喜读书,最常玩的,便是推演棋谱,后院无人同她下棋,她便自己同自己下,病榻之上,她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说起来,后来她精神亏损,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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