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黑汤药一点一点进了顾岁晴口中,赵延跔为她擦去嘴边药渍。 这药顾岁晴已经喝了很多个年头了,太医年年在她门前会诊,说她身上有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又感上风寒伤了根基,只能温养。 顾岁晴也一直是这么信的,有些话说一遍是无稽之谈,说三遍五遍能在人心中种上怀疑的种子,说上十遍二十遍,慌言也能成为真相。 直到两个月前的春蚕祭礼,一道人交与她一枚丹。 “此丹至毒至烈,服下之后血液逆行,不出三日便七窍流血,名阎王帖。”长风吹过,道人长须飘飘若仙,说话一板一眼:“阎王下帖,药石无医。” 她本该让人当场拿下这个妖道,但出于一种诡异的直觉,她还是开口问了:“我要这个做什么?” “此丹服下后可沉疴尽去,气力远胜从前,别说康健如常。”道人的话意味深长,他遥指挂在祭礼坛上的石弓:“便是再拉开它也不是难事。” 再拉开它,顾岁晴凝视着那柄弓,品着这几个字,从遥远记忆里想起一些旧事。 那时顾岁晴还不是衡山公主,十三岁以前她长在镖局,随母亲走南闯北,想来那个时候,她应该不像现在这样,软绵绵的,走几步便要人搀扶,总是没有胃口,一天到头都吃不进什么东西。 若是母亲知道她现在这般,想到这里,顾岁晴心中一痛,她也听出了道人的话外音,这枚阎王帖,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顾岁晴接过,将丹药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找死?” 道人浑浊目光被挡在层层褶皱之后,隐有悲悯之意,顾岁晴从来不信鬼神,只是心绪被触动,有些烦躁。 “因果轮回,贫道只是在尽自己的本份。” 春蚕祭礼遵循惯例,是由圣皇太后主持,极尽奢华盛大,只是丝绸耗费便有十万之数,道人双手合拢,念了一声道号,飘然远去,仿佛从未来过。 也是在那场祭礼上,因缘巧合,她撞见了赵延跔与会诊的太医商讨药方。 自古药毒不分家,但像这个方子这般,明面上是对症调理,确是越调越虚,直到服药的人彻底离不开这绵毒汤药,赵延跔是费了心的。 因祭礼上见了风,回来之后顾岁晴便高烧不退,赵延跔忙前忙后,里外操持,衣不解带地在顾岁晴跟前侍疾,一周下来,颌下一圈没来得及打理的胡子青茬。 顾岁晴配合着赵延跔的照顾,烧热终于退去,太医说她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赵延跔为了照顾她,隔着屏风睡在外间仆妇值守的榻上。 世人都道,赵家公子用情至深。 她真的,非常,非常感动,顾岁晴睁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榻上黑影,男人借着外间烛火读书,一行一止说不出的儒雅。 顾岁晴手里攥着那枚阎王帖,眼睛生疼,几欲作呕。 一旬后,她稍有好转,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战报惊雷般炸响上京。 苍厥十三界兴兵南下,大漠北境一溃千里。 西岑节度使拒接京城调令,揭竿造反,仿佛是在一夕之间,南方寇乱也成了气候,兹临的宗属国像是闻到腐肉味的鬣狗,作壁上观,又跃跃欲试。 距离那场盛大的春蚕祭礼不过两月,苍厥狼子直逼上京,大俞迁都在即,国祚百年,弹指一挥间。 赵延跔含笑将碗递还给长随:“前院事忙,我再去看看,应该还有些时辰,晴娘再休息一会儿,上了路就很难安稳了。” 顾岁晴目送着他起身远去,苍白素手从锦被下抠出一方暗匣,里边空间不大,东西摆得整整齐齐。 一套衣衫,一把匕首,一镇符,一枚丹。 衣衫是寻常料子,是后院丫鬟最常见的款式,掩映在廊门之后,顾岁晴吞服下丹药。 温暖的热流从胸口迸发,流入四肢百骸,顾岁晴感受着身体逐渐轻快,久违的生机从这腐朽的皮囊再度涣发,她颊上浮现久违的血色。 拉开被子,顾岁晴站直身体,被盘活的身体筋骨咔啦作响,顾岁晴褪下软底中衣,换上常服,有些生疏地给自己挽了一个双丫髻。 她将匕首收入袖中,托盘上只余虎符,匕首来自她的母亲,虎符乃先皇秘旨所赐,都是父母留给她的最后物件,顾岁晴端起托盘,在上面蒙上一方白布,就这么走了出去。 这当口,南风刮过,平添几分寒意。 仆人来来往往,忙得脚不点地,柳姨娘在前院发了好大的火,裁撤了两个老仆,马车上又能腾出一个箱子的空档。 有人惶惶不安,有人嚎哭悲鸣,能上车的面露不忍,却又心有余悸。 顾岁晴迎面撞上一侍女,是柳姨娘院里的三等丫头寒绿,手上托着一件狐裘,白色绒毛一根一根,软密流畅,银线勾勒出并蒂荷花纹样。 两人相向而行,顾岁晴眼观鼻,口观心,每一步都迈得很稳。 寒绿眼角余光从顾岁晴脸上扫过,心中浮起莫名的违和感:“你,等等。” 顾岁晴脚步一顿,面上神色不变,微侧过身来,一幅听凭吩咐的模样。 内院什么时候来了个这么好看的丫头?寒绿脸上闪过惊艳与淡淡疑惑:“倒是没见过你,妹妹是在哪里当值?” “奴婢林晴,是尚霞的远房表妹,前一阵夫君上了前线,战死了,我来上京投奔大表姐,她让我把这个给青竹姐姐送去,这是先皇赐给夫人的,夫人要捎去山南呢。” 顾岁晴压低了声音,看起来颇有些羞囧。 尚霞是夫人院里的洒扫丫头,平日做些粗活。 寒柳点了点头,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仆人收容家小虽不合规矩,但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既然要她帮忙送东西给青竹,那在府里,这人也算过了明路。 寒绿虽是柳姨娘的人,却不是随侍在侧的,像她这样的,卖身契在主家手里,既不像青竹那般背靠官家,又不在主子跟前得脸的侍女,车队肯定是上不去的。 只能留在这候府中,还不知前路在哪里。 人人都知府上有一位公主,只是顾岁晴从来深居简出,又素不理事,细算起来,同她接触相熟的人其实不多。 但同居府下,打个照面,远远望见的空当还是有,顾岁晴的肩膀绷紧,嘴唇微微抿起。 “我也是往前院去装箱的,”寒绿抬了抬手,示意手中的狐裘:“我们一道过去吧,你这白布盖着,是什么啊。” 寒绿探过头,竟分出一只手去掀白布,顾岁晴后退一步,冷了脸,虎符重且沉,体形不小,她不便收入袖中,背个包袱行走府中过于突兀,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虎符上面盘爪金龙,交织着俞之一字,品相惊人,若被瞧见,就算寒绿不识此物,往上头报上一句,也会惊动赵延跔,这个时机,是大大的不妙。 寒绿不悦地盯着顾岁晴的脸,那张脸清冷殊色,细峨眉下,唇不描而朱,即便低眉顺眼,依旧带着一种矜贵的疏离感。 竟是越看越心惊,寒绿眼中的疑虑转为怀疑,气氛微妙而紧绷,时间在这一瞬被拉得无限长。 远处传来青竹的嚣叫:“这里面可都是价值连城的物件,是先皇和当今赐给我家殿下的,碰坏一点,发卖你们全家都赔不起。” 顾岁晴沉默着将托盘平举过腰,某个念头一闪而过,寒绿没能抓住,她一个三等丫头,也不会上赶着去掺和青竹与柳姨娘的斗法,她收回了手:“行了,赶紧去吧。” 顾岁晴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白布遮盖下,匕首贴着托盘,她摊开了原本攥紧的手。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好在候府动手,这外边有着侍卫家兵,闹起来结果难料。顾岁晴脚下依旧平稳,速度却不慢,确认甩开寒绿之后,径自拐弯,从角门出了内院。 仆妇小厮来来往往,偶尔会有疑惑地目光略过顾岁晴的脸,却又无暇分心,放在以前,外院与内院是严密分开,角门和转角处更是时时有人把手。 眼下,却是肉眼可见的疏松与散乱,诺大前厅正院,竟然无人看值。 也不妄顾岁晴一番苦心布置,再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候了。 一晃十载,这方寸后宅,竟已经消磨了她十年,以前跟着母亲送镖的记忆,现在想想,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看过天山的雪,见识过大漠的黄河落日,母亲从手下镖师壶中分出一点烈酒给她暖胃,那时极寒极苦,可现在想来,竟是她一生最痛快的时光。 顾岁晴最后看了一眼诺大候府,足尖踩在赤金牌匾之上,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走出了靖远候府。 长芳街上军马疾驰,扬起一地飞灰,昔日大小商铺不见踪影,旧日鼎沸的酒楼人去楼空,廊下角落堆挤着流民,衣衫褴褛,面容饥瘦。 一佝偻老妇倦缩着,远远便回避开了顾岁晴,怀中婴儿传来有气无力的哭声。 顾岁晴停步,安静看了一会儿,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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