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袭的靖远候府门前,□□亲题的牌匾落地,惊起一地飞灰,侍人往来匆匆,无暇他顾。 穿过重重垂花门,外间喧嚣被隔绝,一貌美妇人被锦被拥簇,脸色苍白,室内药香袅袅,顾岁晴手握一方素白方巾,虚弱地闷咳几声。 白巾红血,触目惊心,室内落针可闻。 前屋热闹由远及近,吵吵嚷嚷的,顾岁晴按了按眉心隐痛。 一女子手扶头花,袅袅婷婷进了屋,她身后跟着靖远候的贴身侍卫,她走到堂前落定,垂首一福,颈部修长洁白:“柳儿见过夫人。” 顾岁晴被扶起:“柳姨娘,有事吗?” “回禀夫人,眼下迁都在即,诸事忙乱,扰了夫人静养,柳儿万死难辞,只是圣人有令在先,此次南行一应事物轻车从简,便是候爷也只有十二口箱子的份额。” 柳儿语气轻软,带着吴侬软语特有的尾调:“夫人的物什,实在是装不下了。” 顾岁晴有些疲惫地抬眼:“装不下便不装吧。” 闻言,柳姨娘笑了,还未开口,其后一侍女横眉立目,上前一步斥道:“夫人的物什,可都是圣人亲赐,柳姨娘好大的脸,腾了公主的物件去装你那些小门小户的破烂。” 这侍女是前一阵内务府拨下来的,名唤青竹,一语一句无不泼辣:“还真是奇闻,御赐的东珠带不走,柳姨娘,您那恭桶是镶了金还是抺了蜜,值当这么千里迢迢送往山南去。” “夫人何等尊贵,有我青竹在,断没有让一个姨娘骑到头上的道理!”青竹放下话来。 柳姨娘脸色变幻,时红时白,抬袖掩了面:“夫人一惯身子不好的,候爷既准了我掌家,我劳心劳力也是应该的,青竹你伺候夫人是有功,便是不满,也只该冲我来,何苦劳动夫人。” 言下之意便是,侯爷即准了她柳姨娘掌家,说破天也轮不到一个侍女插嘴。 “呵,”青竹冷笑一声:“瞧瞧,合着以为有候爷撑腰,便不把夫人放在眼里了,也不想想,若不是看在衡山公主殿下尊驾,还十二口箱子,你够得上圣驾的边吗,也不看看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吃公主的,用公主的,多少人挤破头都搭不上的车,托公主洪福让你上了,不识恩也就罢了,还克扣夫人的东西,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就该让你这样的人留在上京,被苍厥掳去才好呢。” 柳姨娘自小寄居靖远候府,与当时还是公子的候爷两小无猜,这些年,侯爷游历也好,调动也罢,走到哪里都将这位柳姨娘带在身边。 她生得娇美堪怜,腰肢盈盈不及一握,上京风靡一时的掌上舞便出自她手,这等盛宠,情分之外,柳姨娘也是一等一的好颜色。 又因着顾岁晴多年不理事,大小事物都经柳姨娘手,这宅门之中,谁不恭敬唤她一声夫人,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奴婢这般下脸,简直就是指着鼻子骂了。 柳姨娘声音尖厉起来:“什么夫人的东西,分明是你为奴僭越,昧了夫人的库房不说,倒卖御赐之物,你个贱婢有几个头够砍。” 闻言,青竹撩了袖子,两人愈吵愈凶,柳姨娘心中暗恨,认定了青竹是受顾岁晴指使。 顾岁晴于床前垂眼,漠然地看着底下这场闹剧,陈年的药香挥之不去,几乎渗进了房间每一个角落。 京城脚下,无数流民蜂拥上京,苍厥大军压境,连下十五城,一路烧杀抢掠,所过之处,无不血海尸山。 上京城门戒严,城外流民拥堵,水泄不通。巍巍城墙之内,有门路的大俞权贵俱在收拾家底,准备跟随圣驾南迁。 柳姨娘被青竹刺得心下激愤,气血上涌:“说起来,当年苍厥世子在京为质,与公主本也是一桩良缘,外边人可都说,那蛮子便是为了公主来的。” 此话诛心,时下边境燃烟,苍厥首当其冲,迁都关口,这是指摘顾岁晴祸国了,四下一静。 门口进来一人,步子徐徐,不紧不慢,来人生得斯文俊秀,唇极薄,一袭青衫纤尘不染,周身上下尽是书卷气,正是靖远候,想来是听见了里间争执。 柳姨娘眼睛一亮,跪下请福:“候爷。” 靖远候乃世袭勋贵,世家门第自来盛产纨绔,多的是招鸡斗狗,流连烟花之地的败家子,成年了便讨一个家族荫庇,再如何不争气也是一个富贵闲人。 这一代靖远候赵延跔却非如此,他才学出众,年纪轻轻便被先帝钦点了探花,一手丹青名动天下。 便是次辅程阁老也说:“此子有状元之才,惜为容貌所累。” 探花郎,探花郎,约定俗成,得是个俊俏郎君,赵家公子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也曾是上京盛景。 赵延跔后来被先皇指给了衡山公主,传为佳话的同时,不知多少春闺梦碎。 柳姨娘眼神软下来,她与候爷感情甚笃,这些年赵延跔给足了她作为一个妇人的体面与尊贵。 只是候爷前来,夫人跟前,她该跪下见礼。 她娇声开口:“是柳儿的不是,原想着,南下这一路艰险,侯爷和公主何等尊贵人,生活起居这方方面面,亏了一分都是柳儿的大罪过。” “一时不想,将金玉器件落在后头,多亏青竹姑娘提醒,候爷,您罚我便是,您前头事忙,这点小事还闹到夫人跟前,柳儿不能为您分忧——” 柳姨娘一双杏眼恰到好处地含了两分幽怨,欲语还休,话里话外将自己摘了个干净。她知候爷向来最怜她知情识趣,男人的长衫衣摆停在柳姨娘跟前,露出一点鞋尖,顾岁晴冷眼旁观。 赵延跔温声道:“起来。” 柳姨娘抿嘴一笑,抬手笼了笼鬓边垂发,曲线撩人,她知道,候爷也最爱她风姿楚楚。 “啪”地一声脆响,谁也没有料到,柳姨娘竟挨了赵延跔一巴掌,这一掌极重,柳姨娘趔趄一下才重新站稳。 柳姨娘慌忙重新跪下,这一次是货真价实的惶恐,她小心翼翼地抬眼,揣揣掂量着赵延跔的神色:“柳儿知错。” 赵延跔微微颔首,声音轻柔:“谨言慎行,柳儿下次开口,该过过脑子。” 她先前说,那苍厥世子与公主本也是一段良缘,迁都当口,这话犯了忌讳,柳姨娘心下大悔,不该争这一时意气,当即膝行两步,用手去够赵延跔的衣角。 衣摆上扬,从柳姨娘手中飘出,赵延跔径自走向了顾岁晴,他掀开被子一角,轻轻握住顾岁晴的手:“近日身体可好些?” “死不了。”顾岁晴神色倦怠,实在没有力气将手抽出。 “晴娘若不耐烦应付闲人,打发了便是。” 他最爱的柳姨娘,自家养大的青梅,这么多年时时带在身边踏山玩水,他在无数名胜古迹里留下诗文,画柳姨娘一颦一笑中的不胜之态。 在他口中原来也不过一句闲人。 顾岁晴定定看了一会赵延跔,眼前这人却全无自觉,她想了想,开口问道:“京外如何?” “什么?”赵延跔皱了皱眉。 “苍厥打到哪了,澜州乃京都腹地,可有消息传来?”这一句话说出,顾岁晴都觉得力气耗尽,她这身子,是越来越不行了。 赵延跔抬手拢了拢顾岁晴如瀑的黑发:“想这些做什么,快的话,今天宫里便会有消息,再晚也就是这两天了,赶路途中到底不便,你身子不好,为夫这心里放心不下。” 那年簪花游街,赵延驹打马从长街过,无数少女隔帘芳心暗许,掷果盈车,那是一个少年最好的,最让人心动神往的风光。 这么多年,赵延跔风采依旧,顾岁晴看着眼前这个让京城无数贵女恨嫁的公子,一时无话可说。 “晴娘心系天下,为夫感配,”赵延跔道:“且放宽心,朝廷中事自有大俞男儿来担干系,我们到时跟着圣驾走,会很安全,到了山南就好了,到时你同我一车,圣驾从南门行,我已经着人看着了,一有消息就会回来禀报的。” 柳姨娘抬眼看过来,神色灰败。 四境燃烟,国无宁日,他居然会觉得,到了山南就好了,顾岁晴微阖上眼。 “好了,你下去吧,诸事繁琐,有劳柳儿费心了。”赵延跔瞥眼扫过柳姨娘,挥了挥手。 得了这一句话,柳姨娘又高兴起来,含泪带笑,连连应是,起身退下去了。青竹张了张口,有心想说什么,对上顾岁晴那张漫不经心的脸,心中不甘,到底追了出去。 东珠,头面,顶好的皮子,那些个珍宝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不能让柳姨娘这个破落户鱼目混珠。 赵延跔也没有开口阻拦,心中清楚青竹是宫里头拨下来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个关口,不能动。 “夫人素来大气,看不上这些个妇人里头的小利,让人省心。”赵延跔的目光自上往下,伸手去摸顾岁晴的头,手指轻柔地顺着墨发往后捋。 宫中呈进供过一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纯种波斯猫,顾岁晴见过,娘娘们就是这么给它顺毛的。 “你身子不好,太医也说了,这口元气全赖这个药方撑着,我让人备足了半年的量,等到了山南,也是周转得开的。” “这是今日份的汤药,顺路给你带来了。”赵延跔从身后长随手里接过汤煲,取过勺,略吹了吹,亲自喂到她身前。 距她下嫁赵延跔,岁近十载,这些年里乾坤易位,赵延驹承爵,主持编纂的史记文书得名儒盛赞,在民间享有野望。 她多年缠绵病榻,即不能操持中溃,也未能给赵家诞下一儿半女,赵延跔未提半字,反而时时探望抚慰。 曾有故旧来访,见赵延驹小意殷勤,都不无感叹,这样品貌的夫君,衡山公主真是顶好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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