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 李昭的话拉回谢时晏的思绪,他放下帘子,猛然灌下尚且冒着白烟的热茶,胸口微微起伏。 “你怎么了?” 李昭问道,在她的印象里,谢时晏君子端方,鲜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莫非真是他曾招惹的桃花,如今上门讨债来了? 此时,外面传来女子羞涩的声音:“对不住,是我耳聋眼瞎认错人,郎君莫怪。” 谢时晏神情复杂,喉结上下微动,声音沙哑:“千升,走。” 李昭敏锐地察觉到,他手腕都在微微颤抖。 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何至让他失态至此? 直到两人到了国公府门口,谢时晏的脸色依然不太好看。李昭按下心中疑惑,冲谢时晏盈盈一拜:“今日多谢相爷,我和云蕙去女客那边,就此别过。” 这种大型家宴,男宾和女宾通常分开招待,以免多生事端。谢时晏微微颔首,叮嘱道:“晚上还是这个地方,我们一同回去。” 来时已经乘了人家的车马,回去没有矫情的道理,李昭轻声道:“嗯,我记得了。” 她抬眼,看谢时晏脸色实在难看,顺嘴多说一句:“你身上还有伤,少喝酒,莫逞强。” 谢时晏冷峻的眉眼终于舒展,他勾起唇角,躬身一拜,“谨遵公主之命。” 两人就此分别,李昭和云蕙在侍女的指引下前走,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清幽秀美的穿花游廊,假山怪石,金顶石壁,一路下来,让人不得不赞叹一句,富贵无双。 因为前面的小插曲,李昭到的时候,许多宾客均已落座,上首是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妇人,她面容沉静,身着深紫盘花如意大襟袄,下半身同色褥裙,头戴珠钗,手上碧色翡翠,华贵而大气。 见到李昭进来,她连忙起身,快步到李昭身边,微微笑道,“千盼万盼,终于把贵人盼来了。” 这便是如今武国公府的当家主母,武周氏。 李昭点点头,使了个眼色,让云蕙奉上寿礼。 “别无长物,只有两卷经书聊表心意,望夫人不要嫌弃才好。” 周氏是个知情识趣的,马上笑吟吟接话,“这话说的外道,您能来,已经让寒舍蓬荜生辉。” 两人寒暄着,周氏牵引李昭落座。她把座席布置的十分精妙——李昭坐在主位偏右侧,既不在有排序的坐席之列,避免尴尬;又靠近主家,显出国公府对李昭的恭敬,安排滴水不漏,看得出十分用心。 李昭不动声色地逡巡四周,侍候的婢女仆人皆步履轻快,井然有序穿梭在席间。据说周氏执掌中匮的时候也才二十出头,她是长房长媳,还是续弦,一人担起诺大的国公府,着实厉害。 李昭不自觉对比自己,心底苦笑。她不是个会管家的人,或者说当初母后根本没有教她这项技能,生而尊贵,她何必同寻常女子一般侍奉公婆,操持家务。 后来成了婚,谢时晏一朝状元,掌管区区庶务不成问题,她更成了甩手掌柜。即使两人到了如此地步,她也不得不承认,在与他成婚的三年里,上无婆母小姑侍奉,下无琐事庶务忧心,除了夫君的冷淡,她过比寻常女子舒心太多。 ———— 李昭和周氏唠着家常——其实也没什么可说,李昭在黔州的经历大多乏善可陈,全程是周氏说,李昭听。周氏是个极有分寸的人,说话徐徐如春风,听的人舒心。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直到跑过来一个垂髫小童,七八岁的光景,长得粉雕玉琢,一下子扑倒周氏怀里。 周氏笑骂道:“你个小泼猴儿,跑哪儿顽去了,快擦擦汗。”边说边扯出锦帕,给小童擦拭额头的汗珠。 小童一点不客气,拿起桌上一个果子,嘎嘣嘎嘣咬的清脆。 “祖母问人齐了没,戏班子已经备好了,可以开场了。” 小童嘴里嚼着果子,说话却不含糊,周氏又细细问了他好些锁事,他一一回答,年纪不大,说话间条理清晰,看得出来,是个伶俐孩子。 两人低声耳语,过了好一会儿,周氏恍然想起还有李昭在场,她面露歉意笑道,“对不住,这小泼猴儿一来,搞得我昏了头,怠慢了贵人。” 李昭摇摇头,她已为人母,将心比心,当安儿扑向自己的那一刻,她也顾不上其他。李昭真心赞道:“令郎聪慧可爱,夫人好福气。” “您谬赞了。”周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十分受用,小儿是她老来得子,宠爱得紧,不管旁人如何看待,在母亲心里,自己的孩子肯定是最好的。 小童嚼完了几个果子,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李昭瞧,仔细琢磨一会,恍然大悟道:“我认得你!” “你是师母!” 李昭正疑惑间,周氏先板下脸,“胡说八道什么,吃都堵不上你的嘴,出去顽罢。” 她转身对李昭陪笑,“童言无忌,居士莫怪。” 小童不乐意了,他吐出嘴里的果核儿,大声嚷嚷道,“就是师母!我没认错,我在老师那里见过师母的画像,她长得一模一样!” 小孩子不懂收声音,闹出动静,引得不少人往这边瞧。其中不乏有认出李昭者,皇后家宴名单和武国公府寿宴名单高度重叠,一时间,了然的,看热闹的,讽刺的,各种目光纷至沓来。 周氏当即脸色一变,沉声道:“后院儿给戏班子已经就位,老祖宗在等候各位,我这里就不留人了。” 此言一出,在场都是人精,哪儿有不懂她的意思,纷纷告辞,在侍女的引领下前往后院,小童见势不对,拔腿跑的无影无踪。一会儿,诺大的厅堂里只剩周氏和李昭两人。 周氏长叹一口气,面含愧色:“没想到会成这样,真是对不住。那混小子真被我惯坏了,闯下这泼天大祸,就是万死,也不能赎罪!” 李昭苦笑不得,“什么生啊死啊,一点小事而已,大好的日子,提起这做什么。” 她反而宽慰起周氏,“孩童爱玩闹,本是天性,别动不动就打啊罚的,伤了母子情分。” 李昭当真不在意。 这才哪儿到哪儿,比起当初,比起黔州,这些根本不值一提,要是这种程度就羞愧难当,她早就不用活了。 周氏一边赔罪,一边偷偷打量李昭,见她一派坦然,神情不似作伪,周氏才第一次把这位曾经的明月公主看在眼里。 说句大不敬的话,她之前从来没看的上李昭。 她家世不显,费劲心机嫁给武国公做续弦,这些年,她服侍夫君,生儿子,伺候婆母,安抚其它三房……她做了那么多,坐稳国公夫人的位置,最初的原因只有一个——她想过好日子。 她不是第一次见李昭。 在先皇后住持的家宴上,她曾见过这位年轻的公主,生的娇花儿一般,众星捧月,自己比她年长一轮 ,却要行跪拜礼,她花了半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明月公主出生就有了。 她想,如果她是公主,她一定挑一个家世显赫的夫君,不说四世三公,最起码也得是名门望族,生下孩儿,靠祖辈余荫庇佑,续写门楣光辉。谁谁承想公主竟被下了降头般,看上了个一文不名的寒门。 后来她就在宴会上见不到公主的身影了,每次从旁人口中听说,也总是和驸马成双成对出现,听说公主为驸马洗手作羹汤,她时常困惑,公主身份如此尊贵,何至于此? 再后来发生了那件事,整个皇城腥风血雨,在处置明月公主的圣旨下发后,她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两个女儿私藏的才子佳人话本全给烧了。 她女儿日后要是如公主这般,她怕是要气死。 谁知世事无常,当初的寒门一跃成为权相,似乎还对休弃的前妻余情未了,她小儿还在谢时晏手底下学字,她开罪不起。好生招待,没问题,但周氏心里依然看不上李昭。 她看不上如菟丝子般,攀附男人过活的女子。 几年流放的苦日子,周氏原以为再见这位曾尊宠无双的公主时,她可能已经畏畏缩缩,不复灵气。 如今对面而处,李昭却一身淡然气质,处变不惊,颇有种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气度。 倒让她生出几分欣赏。 周氏深深看了眼李昭,轻挽住她的手,笑道:“居士宽宏大量,我却不能娇惯家里的浑小子,走,我陪您一同去后院。” 一路上,周氏有意无意,透露不少高门后宅里的秘事。小如张家大媳妇和婆母不合、王家郎君宠妾灭妻,私纳外室;大如赵家嫡子看起来清风朗月,实则是个五毒俱全瘾君子…… 不一而足,待她们走到后院,李昭已经把京城几家勋贵摸的七七八八 。 戏台子已经搭建就位,周氏携李昭拜见了今天的老寿星,老夫人已古稀之年,眼睛不好,没认出李昭,周氏不多废话,草草寒暄几句,让侍女引李昭到坐席上。 她的坐席位置视野不是最好的,却是最适合她的。右侧刚好一根红漆大柱子,为她挡住一众窥探的视线。 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彩衣香衫,侍女身姿轻盈,灵巧地穿梭在酒宴上。觥筹交错间,酒香混合脂粉香,李昭一手执杯盏,一手托腮,冷眼看世间繁华。 她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贵妇们趁着这个天然的交际机会,三五成群,闺中少女依偎在母亲身旁,懵懵懂懂。微风吹过李昭的脸颊,她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吵得她戏文都听不清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略微熟悉的声音,“居士有礼,小女子仰慕您多时了。”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