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愁香离了沈长晴,寻了高处,身似巧燕檐上飞,又似狸奴屋上行,美目凝神朝下一扫,山庄之景尽收眼底。这山庄多种柏槐,恰建在山腰深处,前居上临下,背靠山体。山岩又多聚山庄周遭,大半岩没入红土中,那土中又长着斜斜几棵榉树,粗干稀叶。院墙刷透白浆,但多处发黑发青,墙底冒些不识名的怪草。 共有大院四处,分东西北中。左右两处布局相似,皆是四间灰瓦灰墙的屋子,再有个半圆状的墓窖。左院窖前一池黑水,右院窖前则凹陷出一个底面发黄的地砖锅。北处则是沈长晴所在偏院,栽了池食尸的白莲,挖了座扔尸骨的墓窖和盖了间露天的狗屋。人局高处方才看得仔细,那狗屋后藏着个小门,门后有一僻静小间,小间与门隔一窄道。正院则门厅大开,上悬黑木门匾,红字唤作“酒童居”,有四人扛箱,一人指路,皆进了这酒童居。 这山庄实有百来人,眼下却无一人在外的,半点不警惕,竟安逸、闲适得骇人。 酒童居气味甚是浓厚,初入飞仙山庄,二人于箱中思绪万千,沈长晴浅醉,王愁香沉溺。如今酒香犹是随风四溢醉人心,只是知情人一闻,皆是阵阵血臭,人心发寒。王愁香心烦意乱,几个跟斗到了那酒童居的屋顶,踩上正脊,身姿轻巧,有如蜻蜓点水。 她嫌这处难探听,一侧身,跳至地上。 酒童居后栽两大槐,槐下摆两大缸,缸内水满,水上各浮两怪虫。王愁香一落,地不响,怪虫十肢微动,水波漾漾。 她身手敏捷,行事谨慎,可谓神不知鬼不觉。落地便贴至窗前,抽出个箭钻头,眨眼间于窗上‘嗤’破个洞,凑去一看,满目暗红,并非屋内布局过于奇异,是窗前有物遮挡得严密,难窥其中一二。 王愁香用眼转使耳,听其中人撕下纸蝶,静了半晌,有人问道:“那谁去?” 回一句:“老汉不去。” 王愁香心想此声耳熟,辨出是使棍的瘦老头刘智松,养了一群狗。这瘦老头又皱起眉头,小声嘀咕道: “狗是否叫了?” 王愁香警然,内心忧虑。 此人问毕,不知何人冷声讥讽:“你那些祖宗日日叫,夜夜叫,有甚么稀奇?不叫才是稀奇!” 问此言,瘦老头大不悦,冷哼几声道: “你小子懂些甚么?俺老汉的狗就喜欢叫。现在多嘴一句,不过是因为狗不在身侧,耳边时时虚听几声狗叫而已,真是说不出几句好话来。” 王愁香这才安心。沈长晴身怀驯狗技法,又能将人息化为狗息,与狗共处暂是无恙,若是引人过去,则化安为危。 下个人不愿谈狗,只一问:“要不老二去?” 此人为黑灵芝君子包乃荣。 此提议如掷蜂窝之石,惹了整群的蜂,闹闹哄哄。一时众论即异,愤愤不得意,一推辞,二骂,三吵,直至那老二应了句行,皆和气一笑,连声叫道甚好。那老二气闷,起身甩袖离去。 刘智松见人走,咳嗽一声,悦道: “如此甚妙。胡二现在过去时间正得劲,俺老汉早喊了人到那里守着,只欠他过去取了。” 王愁香紧缩眉头,未听得与哭啼声相关之事,纸朱蝶亦是未曾提及,心中郁道:这群狗贼莫非上辈子给人割烂了舌头,这一世才和哑巴似的?要紧事不提一二,尽讲些啰哩啰嗦的废话,又总打哑谜……刚才那人要去哪处?又要取甚么东西? 王愁香阴着脸,欲追那老二去,却听那刘智松问人道:“窖中的用料现在可还凑合?十八宫所剩无几了……” 这话好似勾鱼之肥饵,引了尾静候已久的大王鱼,垂钓者不知此鱼力大,一旦咬上,便有落水之险,而无获鱼之喜,仍洋洋得意,一再放线。 王愁香这处止步,沈长晴那处便犯了难。此难不见尾,却见头身,未伤人身,却使人近刀剑,离悟死只差一点“机缘”。 沈长晴浊气入肺,难以清醒,在狗屋歇了片刻才有所好转。她强睁双眼,却又倦得合上,于是心一狠,往腿侧紧拧几下。 她腿肉痛得□□,心便骤醒,目光渐清,突得瞧见一双圆睁的兽目,不禁脸色煞白,像是大骇,不禁浑身一顿,那是条食人大恶狗!这条黑狗在狗群中最为残暴,吃顶饱、顶好,皮毛极其油亮柔顺,威风凛凛,气势迫人,可惜丑在尖脑袋后,有道不长毛的陈年老疤。它尖齿冒寒,利爪朝人一撕便能见骨,却目光澄澈,长舌乱甩,哈哈吐湿气,一幅憨模样,情态与沈长晴如出一辙。 不知是它生得像她,还是她长得像它。 沈长晴回神,扶着水缸慢慢站起身来,心忧忧,苦想王愁香不知去了多久,有没有出现什么变故。 她忧思难解,走至屋门往外探看,院中并无一人,庄内寂静无声,人都不在这处。那黑狗平日被群狗尊为首,此刻却不被她理会,竟呜咽几下,俯低去轻咬她的破鞋,利爪扒拉起地上的泥来。 沈长晴心思清,想道:这狗嘴里含过人肉,牙齿咬过人骨,鼻子闻过人味,已经不能与寻常狗并称。这山庄里处处野兽,处处非人,只是长得良善,能欺瞒人罢了。 她心思沉重,胃跟着不停痉挛,如涨满一世的此前、现下与今后的愁苦怨恨。她不畏死,可世事多变,难料过会有没有人来,醒来后如果依旧留在这里,那生机便小了。 王愁香叮嘱她在这儿等,她不能一味从之,需得防范于未然。 沈长晴忖量毕,将两人行囊藏至缸后,翼翼出了狗屋,她不往长径处走,而是绕到狗屋左侧,忽见一小门,再往里头走两步,出现一个门扉紧闭的小间。 此处僻静,杂草丛生。小间外是条窄道,道长三米,仅容一人行,窄道尽头有一大石,大石背靠黑墙,墙爬枯藤,藤冒霉斑。沈长晴身形瘦弱,过道轻而易举,她心想: 不如踩到那大石头上,望望墙外是庄外还是院子。不过这个屋里不知是不是有人,又有几个人,我得小心行事。 谁知黑狗紧随在后面,见沈长晴踩上大石,像是要翻墙的模样,竟尖利地大叫一声。沈长晴大惊,往外一看,是深不见底的崖边,心里头破口大骂,世界上竟然有人这么选址盖庄!不翻则少命一条,翻则赔命三条。 她连忙跳下大石,绕过狗要逃,如果脚够快,还能找到一处地方躲着另寻出路。可恨黑狗心性恶劣贪玩,随着一同跑出,却是亲亲热热地堵她跟前,人往左它亦左,沈长晴险些跌倒。 那屋内有两人,听到有狗在大叫,其一大惊失色,喊:“有人!谁在外边?” “快去外面瞧瞧!”其二道。 里头的人有如电疾,开门便伸出把长六寸的砍刀。沈长晴脸煞白,身往后一缩,暂时没被人瞧见。她暗骂这狗坏人好事,起了跟出来的人拼命的念头。眼见情形急迫,两人提利刀要来小道一探,那罪魁祸首凶咧咧吼叫起来,猛跳起身,并非朝着沈长晴扑去,而是往小间里窜。 见况二人惊恐万状,急忙进屋逮狗。只听黑狗狂吼躁吠几声,四处乱窜乱咬,闹得二人哀求连连、怒骂声声: “快砍它!” “你他娘只会破嘴乱叫!你敢砍?这畜生是三君子养的!” “将它逼到外头去!” “快拦住!它要撞倒那些酒了,还不拦住!那是三君子指明有人来拿的!” 沈长晴趁乱行事,先出窄道,再离开小间,虚虚在外墙处窥听。黑狗跳出屋外,不慌不退,龇牙扑咬逼得两人进道,两人体壮,小道极窄,好似往麻雀肠子里塞大石头,竟卡着不得动弹。那两把砍刀他们难以握持,最后落地两声“旷啷”。 黑狗长舌卷湿鼻,摇尾慢行,颠跑至沈长晴跟前。沈长晴一顿,不予其丁点回应,警惕地往窄道里处看,道里塞着两个壮汉,两人脑袋难转,身体紧挨,难以动弹,只能朝天大声呼救,痛骂黑狗,又喊道快来人,人要从这处逃了! 沈长晴见其中一男,手粗腿厚、恶目圆睁,声喉甚大。因为怕惹他们注意,她不敢多看,却发现自己和其中一人有缘分,当日河边洗脸,用的便是此人尿过的水。 她心想:这个混账刚刚大喊“人要从这处逃了”,难不成是因为这小间有出山庄的后门? 沈长晴面不显色、难窥心境,她趁两人不注意,速速走进小间里,却是一储酒间,而非出庄后道!她一时脸色大变。 王愁香不在此处,又难止两人其声,若引来人,她必死无疑。 这储酒间角落摆焦木柜,柜门大敞,内置多擂顶花红布。右侧则放木框,框下压一木把手,乃一窖门。正中放石制八仙桌,上摆四小酒坛,右摆大空坛,坛上贴蓝纸作“飞仙”,再摆一大红顶花。 两人大抵等候多时,心生厌烦,有一人沾水于桌上书六字:等人来,四并一。另一人则书七字:他娘的,守的真累。 沈长晴眼一转,看那瞧这,忽想道:上是神女厌琉璃,下是执酒当问鼎。那琉璃与酒二者难不成是有什么指示:在柳家的琉璃宴上献酒,再做一场九年前的江家英雄宴不成? 沈长晴面容憨厚无甚么表情,手脚利落,将四小坛酒皆掀去顶花。那黑狗钻闹于她脚处,沈长晴作个手势,黑狗便欣喜跳入她怀中。沈长晴深感无奈,将狗往地上放了,再将其支提至半空,道:“拉快些。” 黑狗哈哈吐舌,胯间一道黄水由缓至疾入了酒坛,沈长晴如为缸依次续茶,不多溅出。 再无黄水,黑狗扑腾了两脚,抖了几抖。 屋外二人不知屋内情形,但声洪引得人来,见来人大骇、大喜、大悲,竟是从酒童居处来的二君子。 此君子年岁最小,却第二恶,第二高强,遂排第二,端的是副正人君子样。眉间不含煞气,唇丰耳厚,剑眉星目,甚是风俊,但不笑则侠,一笑则奸。其见二人不予理会,一扬衣袖跃下高墙,直走入小间。 小间内,柜门大闭,望去无人。四小酒坛未拆顶花,旁放一大空坛。他久视木柜,又望地上窖门,人不动却邪功大放,柜骤碎,窖门骤破,内有何物、何人,一览无余。 半晌,他提一大酒坛出。 那二人神色慌张,忙道:“一定是有什么人来了,动了什么手脚,那狗才会发狂!” 二君子讽笑道:“依我看,只不过是狗饿了,又想吃人而已。” 两人所言并非虚实,可未曾目睹,又似推脱罪过,闻二君子一番话,胆几欲吓裂,连连求饶。那二君子心生愠火,容不得人再喋喋不休,当即拔剑,一举刺穿二人胸膛,提酒坛,凌空展跟斗,自临崖黑墙翻过。 沈长晴沉气已久,躲在狗屋内听了半晌,人一走,便松了口极长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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