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短暂旅行之后,乔方语感觉,自己和许惩之间的距离,好像在无形中拉近了不少。 一个人留在画室的时候,她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提起铅笔,随手勾画下浅淡的笔划。 或是背影,或是少年人棱角分明的手腕,或是三秋的落桂、瀑布上的霞光。 她好像在不经意之间,触碰到了另一个人的心。 也交付了自己。 血液透析维持整月后的第一次全身检查,方芳有点紧张,乔方语就站在检查室的门口,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 林医生也说,方奶奶平日里作息规律,肾单位衰减速率比很多中年患者都慢,让她不要太担心。 奶奶接受检查的期间,林医生望着她,欲言又止。 他们已经很久没再聊过天。自上次他唐突的提议后,阿语似乎就刻意保持着和他的距离。 乔方语抬起头:“林医生还有什么叮嘱吗?” “呃……”他滞住片刻,“奶奶最近胃口还好么。” 乔方语点点头,简单客套一番,林医生忽然道:“阿语,你长高了。” 乔方语愣了下。 和许惩在一起之后,她伙食改善得不是一星半点。有时候张小晖他们会带些巧克力点心来讨好他,许惩也不爱吃,最后全堆在了她桌上。 最近天气转凉,她重新穿上长袖长裤的时候,偶尔还觉得有点紧。 她当是自己发胖了,都没多注意。 “是吗。”她笑了笑,“那就更方便照顾奶奶了。” 林医生目光灼灼:“你其实不用让自己这么辛苦。” 他上前一步:“科里带我的老师要退休了……不久之后,我就能转岗为研究员了。” 他想到方才乔方语递给他的那张就诊卡,还有从前辈处听来的一干秘辛。 ——如果只是为了钱。 明明选他也可以。 乔方语站起身,同他拉开距离,真诚道:“祝贺林医生。” “……”沉默之间,护士恰好带着方芳出来,指示她去另一层楼进行核磁共振。 “那我们先走了。”乔方语礼貌点头,扶着奶奶下楼。 林医生站在原地,许久后自嘲一笑。 “阿语!”他忽然开口将她叫住。 乔方语回头。 他几步跑上前,给她递上一小瓶鱼肝油。 乔方语微皱眉,林医生却说:“是我一位患者朋友康复出院后送给我的。我用不上,但科室里不少病友都服。” “留给方奶奶吧。”他低声说,“转岗以后,奶奶再来检查,我就没法时时陪护着了。” “算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乔方语只能接过。 “是我们家麻烦你太多了,林医生。” 他苦笑,若没有当年乔爷爷的搭救,他现在都不知道会在哪儿。 “你的胎记也变淡了。”林医生说,“等色度再下降一些,避开眼周和三角区,就可以考虑激光祛除了。” “——真的吗!!”方奶奶激动地握着了林医生的手,不敢置信般问:“真能……去得掉吗?” 她苍老的眼中都闪烁出泪花。 乔方语的心像是被人轻轻地拧了下,酸涩大于疼痛,缓慢流淌。 这片胎记不仅仅是她苦难人生的开端,经年累月自卑的起点。 也是她十余年间,宁愿用厚重闷热的头发、躲避所有人视线也想要遮掩的缺陷。 更是爷爷临终时,都没能实现的心愿。 “要是我还能有一口气在,看阿语漂漂亮亮、风风光光的出嫁,该多好。” 乔方语咬住嘴唇,方奶奶全神贯注地听着林医生的话,恨不得把每一个字都记住。 “现在的整容技术有几种方式可以解决这类问题……”林医生说着,又看向了她的眉心处。 “但是阿语现在还在发育期。” “我不是专业的皮肤科医生,可能学艺不精。” “但我曾见课本上写过,先天性的鹳吻痕,是有一定几率在生长期自然消褪的。” 这一次,不止是方奶奶,乔方语也怔住了。 她缓缓地抬起手,触碰上自己的前额。 皮肤触感与周围一般无二,她却清晰知道,那片胎记就烙印其上,像是生来就为她打上的枷锁,要她背负着行过一生来忏悔的罪证。 她甚至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沉重。 却猝然听闻,这副枷锁,或许还有卸下的那天。 她怔然茫然,甚至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思维静止片刻才再度转动。 难怪她之前能在大院门前收获那么多水果夸赞。 难怪画室里的同学渐渐地不怕和她对话。 难怪班里原本厌恶她的同学开始接纳她了。 原来不是因为她的努力。 只是因为—— “或许和光照也有关吧,哈哈哈。”林医生一面安抚着老太太,一面说,“红色胎记与皮下血管异常有关。很多患者日常生活中的遮挡、揉搓行为都可能加剧胎记增生。” “你现在愿意把胎记露出来,科学饮食,积极锻炼。”他笑着说,“身体能感受到你对它的珍爱,一定会越变越好的。” “虽然现在变化还不明显,但是等你成年,身体发育成熟,可能会更不一样。” 原来如此。 不是天降大赦,洗刷了她的罪行。 是她一点一滴的努力,微小的改变累积,在某一天里,意外开出了花。 然后她回首,才发现,原来她已经走过了那么长的路。 她忽然有点鼻酸。 乔方语垂下双手,认真向林医生说了句谢谢。 “嗯。”他牵动唇角,目送两人离开。 “……多多保重。” - 奶奶的化验单会在这几天里陆续出结果。 收拾好家里,乔方语就回到了学校。 顶着太阳,她继续画未完成的黑板报。 雨下了又停,留在教室里的颜料有些结块,乔方语舍不得拆许惩买给她的高档颜料,于是兑了点水,试图靠搅拌大力出奇迹。 “干啥呢。”忽然有冰凉的东西贴上了她脸颊,水珠顺着脖颈滚落在地,她吓得叫出声来。 “许惩——”乔方语扶着胸口,“你又吓唬我!” 许惩懒懒地撑着一把太阳伞,遮在她头顶。 他整个人都站在光里,伸手递给她一杯凉茶。 他手上还拎着一个透明的购物袋,里面装满了未开封的颜料。 “我去美术室拿的,你随便用。” 乔方语眼睛一亮,把东西都接过:“正好你来了。” “这里,我想要画上香樟树叶子,把画面融入周边环境里,营造出一种仿佛次元壁打破的感觉。”她解释了一番,抬起头看他,“你觉得合适吗?” 少女脸颊上还带着汗珠,半长的头发盘成丸子,随着她的比划一晃一晃,像是摇动的风铃草,鲜活得要命。 “特别棒。”许惩压根没听懂这番艺术创新,血液全往不该去的地方乱窜。 “做你想做的就可以。”他俯下身,低声说,“阿语画的,一定是最好的。” 或许是这番话应验了,乔方语的黑板报果然在评选中获得了最高的分数。 成品出来的时候,唐欣雅都被惊了一番:“你这简直是降维打击。” “啧,你这水平,拿来弄个黑板报,真是杀鸡用了牛刀了。”她叹口气,“我们老班还揣着个冠军梦呢!这下好了,全是白日梦了。” 乔方语笑,宋思学红着脸凑在唐欣雅身边,略显刻意地展示:“那边的摘抄,都是我写的呢!” 唐欣雅啊了一声,十分勉强地客套了一番,等他走远,唐欣雅伏在她耳边。 “唉……我能不能说,我觉得这幅画上面所有的汉字儿,都是煞风景。” 乔方语笑得眉眼弯弯,将手中许惩买来的柠檬棒冰掰开一半,分给唐欣雅:“又不是我的个人画展。你这么说,我会觉得图画没配合好文本哎。” 她说着真的开始思考修改方案了。 唐欣雅赶紧疯狂摆手:“好好好,冠军非你们莫属!” 最终郭政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项奖金。 张真真的啦啦操也取得了第三名。因为选舞太难,好几位同学都出了错,最终甚至没赢过全由文化生组成的队伍。 张真真十分不满,一会儿责怪同伴拖后腿,一会儿嘲讽隔壁班级没水平,弄得班里怨声载道。 但郭政既没责怪、也没表示虽败犹荣的关切。 因为他还得到了一份奖金更高的意外之喜。 ——七班原本没寄希望的历史剧团体表演,竟然凭借吴姗的一曲《唐宫愿》舞蹈逆袭,压轴出场,拿下了最高分! 团体表演的那天晚上,乔方语坐在操场上七班坐席的最后排,远远看着台上同学们的历史剧演出。 张树柯的舞台设计极其用心,自走位到运镜全都精心编排过,主演的服装甚至不是租借,而是由她根据演员的身材自行设计搭配的。 此前,因为室内体育馆的地盘被张真真团队占领了,历史剧队伍经常只能在包干区的足球场上排练,紧挨着画黑板报的乔方语一行人。 同龄的男孩女孩之间哪里有什么积怨。几场考试,课间打闹,曾经的不快也随着落叶翻篇。 记不清是哪一天,忽然有几个男生抬着一个鼓囊囊的书包跑来,顶着烈日,从书包里拖出一个冰镇好的大西瓜! 西瓜还凉丝丝冒着冷气,踢球的、画画的、背台词的,一瞬间眼睛全直了。 领头的男生说,之前不熟悉的时候,曾经很多次对乔方语出言不逊,还嘲笑吴姗的身材,现在已经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想用西瓜给两人赔罪。 “是我爷爷亲自种的!包开包甜!”他说,“还有,乔方语,吴姗,对不起!!” 乔方语愣了片刻,转头看向吴姗,两个女孩对视一眼,都笑了。 隔壁班一旁练习合唱,声音一阵阵飘过来。 “时光的河它向前走,岁月的风它不停留。” “那些爱过恨过哭过笑过的,就让它留在回忆的尽头~” “大家一起分吧!”乔方语提议,吴姗也点头,众人一哄而上,兴奋地欢呼,笑声瞬间盖过了隔壁的合唱。 抱来大西瓜的男生笑得脸颊酡红,摸索着书包里:“小心点,我带了刀……哎,草!我刀呢?” “……” “你他妈——” “快十斤的瓜!你个老二!我们给你扛了一路——” “我不知道啊!不是,我刀呢,不会真掉我爷爷那儿了吧。” “傻逼。”许惩难得在她面前骂人,嫌弃地将一群汗流浃背的男生拎开,“我来。” 他慢条斯理地从腰侧摸出一把银色的折刀,冷光荧荧,唰一声轻响,刀锋出鞘。 “靠瑞士军刀!哥牛还是你牛!” “惩哥你是我永远的哥——” 宋思学推了下眼镜,小声说:“这该不会是管制刀具吧,上地铁都要被摸出来的那种。” 许惩一刀从中间分开西瓜,语气凉薄:“想什么呢。我需要坐地铁?” “是是是!”男生口水都快留下来了,“您可是进出都有劳斯莱斯接送的太子爷!” “放屁。”许惩面无表情,握着一柄小刀,将巨大的西瓜削成薄片。 小刀难使力,他沉着脸动作的时候显得很专注。 西瓜甜丝丝的冷气逸散出来,周围的人在大喊大叫,而他站在中间,半弓着腰,眉眼间带点不耐烦的散漫,只有小臂上凸起的肌肉轮廓,与冷白指骨分明。 唰唰声响不急不徐,他从外往内,将西瓜切成相当工整的薄片。 他手没停下,周围人忍着馋虫,也不敢先抢。 切好的西瓜成列排在眼前,就连乔方语都觉得有点口干了。 天气太热太晒,没有什么比冰镇西瓜更适合解暑消夏。 许惩切下最后一块,忽然刀锋一转,挑出了整块西瓜最中心的那一块。 嫩粉色的整齐西瓜瓤,没有一颗籽,还飘着氤氲的凉气。 乔方语听见旁边的人夸张地咽起了口水。 许惩却忽然偏过目光,眼里笑意荡漾。 他用碟子给她递过最中心的那块西瓜,又从旁侧切下另一部分,递给吴姗。 “没意见吧?”他语气也懒洋洋的,看起来像是毫不费力,刀刃在手上一转而收,被他丢回口袋里。 “没没没!” “功臣们一块儿吃吧!” “真的好甜!我活了!” “那可不是,我爷爷挑大粪种的哟。” …… 过往历历在目,像是被封进了宝丽来相纸,色彩都鲜明。 乔方语坐在操场,望着台上的历史剧演出。 对白寂静片刻,而后灯光骤亮。 吴姗身批红色霓裳,自人群后方跃出,收腰后仰,彩练凌空飞舞,惊艳全场。 燕式紫金冠,身如飞燕,彩练翩翩。 台下骤然爆发出尖叫声,评委和观众席都沸腾了。 这一幕也被相机定格。在高二七班取得校运会团体表演冠军的第二天,《南城晚报》还策划了专栏采访,记录前身为艺术中学的南城三中,是如何在新时代弘扬经典的。 陈主任喜滋滋地出了镜,郭政也顶了个开明才俊的人设,收获了一堆溢美之词。 作为主创和舞蹈演员,张树柯和吴姗则各自得到了一场专访。 记者问及二人将来的打算,张树柯说,她很喜欢将一个故事呈现出来的舞台艺术,大学想报传媒,将来做一名幕后。 “你长相也很出众,不考虑登台演出吗?”记者问。 这话并非恭维。乔方语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张树柯的父亲是一位摄影师,她很小的时候就随父母出镜,已经有好几年的平面模特经验了。 但张树柯很洒脱:“有这份资本就一定要利用吗?” “年轻才是最大的资本吧。”她笑着说,“把最旺盛的精力投入最热爱的事业,才叫不辜负。” 吴姗那边也一样。 记者问吴姗是否愿意成为专业的舞蹈演员。 她那完美的一跳,在网络上也引起了一些关注,甚至有古典舞专业的老师抛出橄榄枝,表示愿意亲自教导她。 但吴姗和妈妈都婉拒了。 “我是易胖体质,练舞很辛苦,小时候就经常哭,基本功也不扎实。”她腼腆地对着镜头笑,“能够和朋友们一起表演,对我来说就是最开心的事了。” 吴姗妈妈则表示支持女儿,她从小就热爱古文字,将来想从事研究工作。 记者采访的地点,就在七班的板报墙边。 三中老师和来自南城教委的领导分坐两侧,中间是被采访的剧组学生,和宋思学等几名班级策划。 树影婆娑,运动会赛场上枪声响起,硝烟未散。 黑板报上画着沿着漫长坡道笑着前行的学生们,晃动的樟叶一时让人分不清画面与现实的交界。 镜头中,十六七岁的笑声和汗水在蝉鸣声里无限拉长,天光明朗。 采访结束后惯例合影。 吴姗忽然看见了一旁看台上的乔方语,跳起来呼唤她的名字。 “乔乔——来合影!” 她有些怔住。 她并不是历史剧的演员,也不该是被采访的对象。 但张树柯指着身后的黑板报,骄傲地同记者介绍:“这是我们班乔方语同学设计的黑板报,也拿了三中第一名的唷!” 记者应声调整镜头,将整幅画由远及近,每一个细节都特写录下。宋思学在一旁解释着乔方语画面中的巧思,一众教委领导听得津津有味,连声夸赞。 “要是将来能做独立电影人,我砸血本也想把她挖过来做设计!”张树柯笑着,朝乔方语挥手,指着自己旁边的位置,“快来,站这里!” 乔方语有些慌张地眨了下眼,起身放下手中的东西,目光本能地想去找许惩的位置。 ……她从没有和老师同学们拍过合照。 何况,这并不是她的场合,硬凑上去,像是哗众取宠一样。 而许惩自低几级的阶梯而上,抬手,轻轻摘下了她发梢上落着的一枚细小樟蕊。 他的指腹轻轻擦过她微皱的眉心。 “去吧,乔乔。”他笑容温柔,黑沉的眼底像是摇晃着雪落后融的明光。 “你值得。” 因为你足够努力、足够优秀。 所以你配得上这世间一切机遇、一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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